田根儿扎在黄土筋

2025-10-09 09:17:02 来源: 新乡网 评论:0 点击:  收藏
文/薛宏新
 
田庄。原阳县大宾镇东南洼里一个土坷垃窝儿。
 
这庄名儿,像颗老牙,咬在豫北平原的黄土筋上,咬得死紧。明晃晃,硬邦邦——田庄!为啥?老辈子传下的话,像旱天雷,在庄户人耳朵边炸了一辈又一辈:“洪武爷坐殿头几年,老田家先人,打洪洞县那棵戳破天的大槐树底下,挪窝儿了。”
 
挪得远。拖家带口,推着吱呀叫的独轮车,车上捆着铺盖卷儿,瓦罐儿,兴许还有一捧舍不得丢的老家土。走烂了鞋,磨破了肩,睁着俩熬红的眼,寻能扎下根儿的黄土窝。
 
找到了。就这儿,大宾镇东边这块背风的坡。土不算肥,也不算瘦,能攥出油性儿。老田家当家的,把手里攥着的最后一把洪洞土,撒进脚下的黄泥里,拿脚板儿使劲踩了踩,踩实诚了。“田庄!”话音儿不高,砸进土里,生了根。
 
这一扎根,就是几百年风吹雨打。
 
一、血脉浓似高粱酒
 
田庄的地界儿,刨刨哪片土,都能闻着老田家的汗腥味儿。如今您进庄,十户里有八户,门框上钉着“田”字。老田家的根须,早就在这黄土地底下,虬结盘绕,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啥“田庄无田”?那是外路人嚼舌根子哩!老田家在这儿,人丁旺着呢!
 
村当心,戳着一棵老槐。老得没了边儿,树身三个人抱不拢,树皮糙裂得跟老农的手背一个样,沟沟壑壑里全是风雨刻下的印儿。树肚子空了,黑黢黢一个大洞,张着嘴,日夜吞吐着庄上的风云气。娃娃们怕它,又叫它“老田爷的肚子”,说里头藏着先人留下的宝。
 
这老槐,是老田家落户的头一柱香火。那会儿,当家的汉子拿锹在坡上掘了个深坑,把一棵细溜溜的槐树苗,小心地栽下去,浇上从洪洞带来的最后半葫芦水。树苗迎风抖着,像汉子心里那点颤巍巍的指望。树栽下了,窝棚挨着树搭起来,石头墙根儿绕着树垒起来。田家庄的烟火,就从这老槐底下,“噗”一声,点着了。
 
烟火旺着哩!田家人丁,像春水漫过的野草,呼呼啦啦往外冒。开枝散叶,见缝扎根。东头的田老倔,西头的田老蔫,南坡的田老栓,沟边的田老顺……掰着手指数,血脉都连着那棵老槐的根。也有外姓人后来落脚,薛家、李家、王家,零零星星几户,像撒进老田家高粱地里的几粒豆,也扎下了根,安安生生过日子。
 
二、公章盖在树影里
 
日子像黄河滩上的风刀子,刮了一百年又一百年。老槐树沉默着,树影子在地上挪移,像块巨大的日晷,量着庄子的时辰。
 
民国垮了台,天上换了星。四九年,上头说:“大宾乡!”田庄人望望那公章,该犁地还是犁地,该点种还是点种,日子照旧在老槐树底下过。五五年一阵风刮过:“中心乡!”村里人咂摸咂摸这新名儿,觉得不如“田庄”俩字儿嚼着有劲儿。五八年,炼钢炉的火映红了半边天,公社的红旗呼啦啦卷过来,“田庄大队”四个大字刷上了土墙。老槐树那年的叶子落得格外早,黄灿灿铺了一地,像是给旧日子送葬。八三年,风头又转,红戳子“咔哒”一盖,“田庄村民委员会”的牌子挂在了大队部墙头。娃娃们不懂这些,只看见老槐树皮上,不知谁又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了新划痕,以为是“正”字记账。戊戌年(2018)刚过,村口的水泥牌子上,“大宾镇”三个红漆大字刷得崭新铮亮,气派!可庄里人端着饭碗蹲墙根儿下闲扯,还是那句:“咱田庄……”
 
田庄。田庄。田庄。这名儿,硬气,像地里打的麦粒儿,嚼在嘴里嘎嘣响。改来改去的公章,像盖在老槐树影子上的印儿,太阳一偏西,印儿就挪了窝儿,淡了颜色。唯有“田庄”这称呼,像老树根钻进石头缝,牢牢嵌在庄户人舌根底下。
 
三、老槐肚子里的庄魂
 
老槐树的肚子空着,心儿敞亮。成了娃娃们躲猫猫的秘窟,成了野雀子絮窝的暖房。
 
有淘气的娃钻进那黑洞洞里去掏摸。嘿!真掏出过宝!一枚枚铜钱,绿锈斑斑,拿衣裳角蹭半天,露出“洪武通宝”四个古字儿!老辈人叼着旱烟袋,眯缝着眼瞅:“瞧瞧,老田家的脚窝印儿!踩进土里,几百年了,还在哩!”
 
这树洞,能听见庄子喘气儿。吞过明朝万里路上的风尘,咽过田家人开荒的号子,也藏过薛家、李家初来乍到时胆怯的低语。它胸膛里装着田庄的百年账簿。洞顶那片天,几十年都没咋变过,蓝得透心凉。田家的汉子在树下卸犁铧,田家的媳妇在树荫里簸新粮,田家的闺女在树旁坐上大红的花轿,田家的娃娃在树根儿下学步、摔跤、长成顶门立户的棒小伙……
 
树杈上,那几枚油光水滑的洪武通宝,叫村里的老教书匠用红绳串了,吊在老槐树最低的枝桠上。风一吹,铜钱碰着黝黑粗粝的老树皮,叮叮当当,脆生生的响。那声响不大,却像长了腿,顺着老树的根须往下钻,钻进黄土深处,钻进田家列祖列宗的耳朵眼里——像是报信儿:根儿还旺着哩!烟火续着哩!
 
田家的老汉,蹲在老槐树暴突的根疙瘩上,摊开蒲扇大的手。指头关节粗得像树瘤,掌心纹路深得像犁沟,纵横交错,刻满了几辈人土里刨食的力气。有后生从南边大城里回来,皮鞋锃亮,头发抹得溜光,站在老槐树下仰脖儿瞅那黑黢黢的树洞。老汉磕磕烟锅里的灰,拿烟袋杆子点点那后生的皮鞋尖儿:
 
“甭瞅那窟窿眼儿深了!根儿,就在你脚底板下踩着!这硬土底下,埋着俺田家祖爷祖奶哩!这老槐树肚子里,装的是咱田庄八百年的气儿!”
 
日头爷栽进西边的黄河滩,把老槐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拖过土路,爬上土墙,像泼了一地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儿。树洞里的黑,沉得能拧出水来。晚风紧了,吹得那串洪武铜钱轻轻晃荡,叮铃铃……叮铃铃……声音钻进暮色里,钻进家家户户的窗棂子,催人上炕。
 
都说老树成精。田庄的魂儿,啥时候也没钻进那水泥牌子上刷的“大宾镇”仨字儿里。它就盘在老槐树那空落落却又沉甸甸的肚子里。
 
盛着明朝万里迁徙的尘土,咽着田姓血脉奔涌的潮声,也容得下小庄磕磕绊绊、公章换来换去的百年浮沉。
 
铜钱的叮铃声在晚风里哑了。
 
田庄的夜,沉得像村口那口熬了几辈人光阴的老井。
 
田根儿,硬生生扎在黄土筋上。
 
扎得深。
 
扎得死。
责任编辑:王艺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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