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宏新
老杨头把海碗“哐当”往粗木桌上一顿,那碗厚实得赛块城砖,热腾腾的白气直往人脸上扑。汤呢,稠得化不开,亮汪汪的浮着一层油花花,几片羊肉薄得像纸,随着汤水懒洋洋打转儿。宽面条厚墩墩沉在碗底,瞅着真像黄河滩上晒日头的小筏子。啧,这一碗面疙瘩,熬的是中原几千年的烟火底子,勾的是游子肚肠里那点子最软和的肉。
原阳人把这吃面当个正经事体。老杨头那张脸,风吹日晒早皱成了老榆树皮,青筋虬结的手背上全是裂开的道子,揉起面来身子一俯一仰,活脱脱当年黄河滩上拽纤绳的架势。那团面在他手下翻飞跌打,服服帖帖任他揉捏。只见他两手猛地一扯,面块“刺啦”一声扯开,顺势一抖,手腕子一拧,“咣!”一声脆响,面块狠狠摔在案板上,震得案板嗡嗡响。“就得这样摔打它!”老杨头喘着粗气,嘿嘿一笑,“黄河水喂大的麦子,倔驴脾气!你不懂得它的性儿,揉不服帖!”窗外的黄河水滔滔滚滚,哗啦啦流了不知几千年,跟这面馆里闷闷的摔打声,隔着墙一呼一应。
案板是老伙计了,黑黢黢的面上横竖都是刀痕,深的浅的沟沟坎坎,像刻满了无言的字码。
汤是面的魂儿!老杨头认准了本地放养的山羊,骨头拆得干干净净扔进大铁锅,文火慢熬。火苗子舔着锅底,汤锅里先是咕嘟咕嘟冒小泡,渐渐成了低沉的翻滚。那香气先是丝丝缕缕,后来就稠得不讲理了,霸道地钻出门缝儿,钻进过路人的鼻子眼儿,勾得肚儿咕咕叫唤。一锅好汤,非得熬到日头偏西,熬得浓白浓白,稠得插筷子不倒,喝一口,鲜得叫人直咂嘴,那股子醇厚劲儿,能从嗓子眼一直暖到肚脐眼儿。
羊肉片薄得透亮,铺在碗底。滚烫的浓汤“哗——”一声兜头浇下,碗里登时开了花!那肉片像是猛地睡醒打了个激灵,在汤里伸腰展臂,上下浮沉——就这一烫,羊肉里的鲜甜气儿全给逼出来了。汤肉一相逢,像开了闸,那股子勾魂摄魄的香气“腾”地窜起,无声无息霸占了整个屋子。
三九寒天,小面馆挤得门框子都快撑裂了。一碗碗热面递出去,管他穿皮鞋的还是裹破袄的,都顾不上烫嘴,埋头“呼噜呼噜”嗦得起劲。那声音响成一片,在烟雾缭绕的小店里汇成了一条暖烘烘的河。靠墙角的老汉,旧棉袄袖口磨得油亮,额头上却沁出细密的汗珠,皱纹里都透着舒坦:“这汤一下肚,任它老天爷刮白毛风,咱这心窝子里头也是热乎的!比裹三层老棉袄还得劲!”窗户玻璃上早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全是屋里蒸腾的水汽凝的。
那年月风雪刀子似的,一碗烩面端在手里,哪里是填肚子?分明是冻僵的世道里,老天爷吝啬地给你拢了一小团火,是飘摇人生里忽然撞见的一个结实码头。
如今俺在外头,也寻过几家挂着“正宗原阳”金招牌的馆子。面条子瞧着是那么宽,羊肉片子堆得冒尖,汤色也是白的。可一筷子下去,搁嘴里一嚼——啧!差了口气儿!差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魂灵头!想想也难怪,他这汤锅里,没有黄河边沙土喂出来的倔强麦子,没有老家屋顶上飘过来的那股子风味儿——更缺了老娘眼神里熬出来的那股子烟火味儿!那眼神,是光阴里最顶饱的作料,是游子心里头最难熬的疼。
那年俺卷着铺盖卷儿出门,头发苍白的老娘,就倚在老槐树底下。槐树叶子扑簌簌往下掉,掉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一句话不说,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俺,那目光像条看不见的绳子,把俺的心一直扯到了看不见的村口外头。如今在外乡,手里捧起一碗冒气的面,汤看着也是白的,面条也是宽的,可喝到嘴里,只觉得浮着一层凉薄的假意。碗里的热气散了,汤面上浮起一层冷冷的油光,映着窗外高楼大厦的灯和一片片陌生冰冷的脸。
于是俺晓得了,烩面里的真滋味儿埋在黄河故道深深的泥沙下头,藏在老家灶膛里没散尽的柴烟里——一碗汤,盛的不光是滚烫的骨头油水,盛的是人活着的热乎气、烟火情,更是咱这些离家的人,心里头那条看不见、却总也干不了的回家路!
舌头尖儿尝到的老味道,扒开来看,底下埋的都是乡愁的老根儿。一碗面吃到碗底冰凉,才猛地觉出心里头那块空了许久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的,全是黄河大水也冲不淡的老家念头——静悄悄的,可像烙铁烙下的印子,再也抹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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