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是庄稼汉的锄头。
俺这把钝锄头,初中地里就攥着了。那年语文课,吴云祥老师粉笔头在黑板上蹦跶,嗖嗖作响。他画虾,虾须子活灵活现;念诗,调门儿带锣鼓点。“瞧见没?字能腾云驾雾哩!”他眼一瞪,旱烟嗓炸雷似的。就是这声雷,劈开了俺心窝子里那块板结的硬土,湿漉漉的文气儿,滋滋往外冒。
十九岁,野胆子上天。俺写了篇泥腿子散文,竟寄给了《散文》的掌门人石英。信发出去,心悬在嗓子眼,日日蹲村口等邮差。绿邮车来了,带下牛皮纸信封,厚墩墩压手。石英先生亲笔改稿,勾勾画画的红道子,像老匠人打磨犁铧的印子。另有两本书塞在里头——他的散文集,他的小说集。书皮子崭新,翻开来,墨香扑鼻子。俺抱着书蹲在麦秸垛后头,不争气地掉了泪——字活了,字认得路了!
乡政府相中了俺这点泥腥味儿。聘俺当干事,爬格子。公文庄重,报告板正,字字句句得穿中山装。可骨子里的野性难驯,半夜偷摸写自个儿的酸词辣句。字垒高了,砌出台阶。字铺平了,架成桥梁。主任的椅子,硬是让俺爬格子的茧子磨热了。
几十年,笔杆子成了脊梁骨。调来调去,横竖没离开字田。字垄沟越犁越深,皱纹在额头刻下田埂。格子田里栽过公文的苗,也偷偷埋过诗的种子。苗长得好,种子也悄悄发芽。
退休证揣进兜,心里反倒敞亮。买了智能手机,戳戳点点,弄出个公众号,叫《文学繁星汇》。像在自家院子里撒了把芝麻盐,亮不亮堂,管他的!
忽一日,手机叮咚一声脆响。打赏!细瞅名字,心口一跳——《新乡日报》社长张哲!俺那篇念叨苏景义先生的小字,竟钻进人家眼里去了。苏先生是报社周末版的老舵手,为人如墨,深而不浊。俺写他伏案审稿,眼镜滑到鼻尖,青筋在太阳穴上蹦跶的模样。真真儿的事,滚烫烫的情。
还没回神呢,副刊编辑电话追过来:“老哥,张社长拍板,您那篇字,明天回报纸娘家!” 挂了电话,俺对着院里那棵桂花树傻笑。好像看见苏先生当年校稿的蓝墨水钢笔,在今日的报章上沁开一朵小小的花。
说来惭愧,俺的字,竟有些薄名。《河南日报》《郑州日报》,撑开大版面让俺遛弯。《当代文学》《现代作家》,也肯赏巴掌大的地界。《河南科技报》阔气,连开三块良田;《作家文苑》更甚,四下里让俺种个酣畅!这些纸上的地契,压箱底攒了一摞。
俺心里明镜似的。不是俺的字镶了金边,是编辑老爷们心善,给土坷垃镶了个框!字不值钱,值钱的是里头裹着的心肝肺腑。
几十年爬格子,爬白了头。字是啥?字是俺的命种。吴老师点种,石英先生浇灌,乡政府是磨刀石,报刊是晒谷场。一字一粒米,一粒米一道坎。爬上去,摔下来,再爬。
有人写字为青云路,有人码字图铜板响。俺图啥?图个痛快!图这黑压压的方块字,能把心里的滚烫掏出来,晾在日头下风吹吹。字摆顺溜了,疙疙瘩瘩的心气儿也跟着熨帖了。字落地生根,长出棵小苗,有人瞅见了,喊声“好”,这便是顶天的酬劳。
字田无垠,俺这老农还在坎儿上蹒跚。只要指头骨能动弹,只要心窝子里那点火星子不灭,俺就接着种。种在手机屏上,种在报纸缝里。种着,活着;活着,种着。土里生的话,纸里长的苗,都欠着人味儿。(薛宏新)
责任编辑:申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