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帖送来的那天,王家嫂子正拿竹刷子刷锅台,油腥子溅在红纸上,洇开几朵黄梅花。她瞅着“永结同心”四个字,嗤嗤地笑:“同心?恁俩的心都拴在秤钩子上秤过斤两了?” 这话刻薄,倒像辣椒面儿撒进热油锅,滋啦啦爆出满灶房的辛辣气。
村里张罗喜事,讲究的是挑担子。男家一担,女家一担,扁担两头沉甸甸坠下去,才算“板正”。李老栓给儿子娶亲,备下的礼担子,一头是缝纫机,轧轧响如蝈蝈叫;一头是自行车,铃铛锃亮赛银元。女家那头,新被褥暄软像刚出笼的馍,红漆脸盆亮得照见人影儿。两边亲家公互相瞅着对方的担子,嘿嘿笑着掂分量,烟锅子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照着一脑门子的精明算计。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盐碱地里两个老把式交换种子,都怕自家的好秧子,落进旁人贫瘠的沙窝窝。
新媳妇巧云过门第七日,婆婆便有意无意敲打饭桌角:“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没说嫁个汉,还得捎带着养活他那一窝懒雀儿!”原是巧云娘家兄弟,三天两头趿拉着破鞋来蹭饭,吃罢饭碗一推,油嘴一抹,翘腿在门槛上剔牙,活似庙里等着享供奉的泥胎。巧云低头刷碗,水声哗哗响:“娘,那不是雀儿,是饿急眼的秃鹫!俺这就去轰!” 第二日,那兄弟再来,巧云“哐当”一声把个空面瓢墩在石桌上:“哥,缸底朝天了!恁有本事叼食,也替妹子叼半瓢回来?” 噎得兄弟脸皮紫涨,甩手就走,门槛差点绊他个嘴啃泥。
村西头赵家两口子,是出了名的“肉头户”。男人赵夯,生得五大三粗,偏偏骨头缝里都是懒筋,田里草长得能藏狼,他倒有闲心倚着杨树斗鹌鹑。他婆娘翠枝,瘦小身子像根风里打晃的豆秸,却包圆了锄、犁、耙、收四时活计,还得伺候老的、喂养小的。一日晌午,翠枝顶着毒日头薅草归来,见赵夯躺在树荫凉里睡得鼾声震天。她也不言语,拧开带来的军用水壶,兜头浇下!凉水激得赵夯一蹦三尺高:“作死啊泼妇!” 翠枝叉腰冷笑:“睡恁香甜,当俺是观音菩萨座下龙女,自带甘露浇灌恁这棵歪脖子树哩?明儿起,灶台归俺,地头归恁!犁不完东沟那三分地,晚饭甭想见一粒米!” 赵夯蔫了,蔫得像霜打的茄秧子。
也有那糊涂账算不清的。马家二妞嫁了个开小拖拉机的,手头活泛些。娘家爹便三天两头上门,不是猪崽要治病,便是屋瓦该翻新。二妞起初还硬着头皮掏,男人脸渐渐黑得像锅底。终有一回,老丈人又揣着张买化肥的条子来,姑爷把条子轻轻推回去,顺手递过一把铁锨:“爹,化肥钱俺先记账。村东河滩地该清淤了,咱爷俩正好搭把手,晌午管饭,工钱抵账,中不中?” 老丈人捏着锨把,杵在当院,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憋出一句:“中……中!” 从此再来,顶多捎捆自家地里的嫩青菜,绝口不提钱字。
七斤老太盘腿坐在碾盘上,瘪着嘴嚼闲话:“老礼数?秤杆子配秤砣,那叫‘压秤’。若光一方沉甸甸,另一方轻飘飘,天长日久,秤杆子能不撅折腰?” 她指着远处田埂上并肩荷锄归来的两口子,“瞧见没?那才叫‘伙着过日子’——汗水都滴进同一块土坷垃里,不分你的我的,都长成青苗苗,金穗穗!”
可见婚姻这锅饭,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得自己挣巴。若想着空手入席,等别人把现成饭菜端到嘴边,那不叫结亲,叫“打秋风”,迟早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两口子过日子,便如同拉一辆架子车,一个弓腰在前死命拽,另一个却在车厢里跷着二郎腿嗑瓜子,这车能走多远?怕不是半道就要散了架!
乡里的喜鹊也精明。它们筑巢,公雀一根草,母雀一根枝,共衔来风雨里的安稳。若只蹲在旧窝里,张着嘴等现成的虫子喂,那窝迟早要坍,再恩爱的羽毛也得各自纷飞。
说到底,婚姻不是开粥厂,见天儿舍饭给那饿不死的懒汉。它是两双手,在黄土里一同刨食,汗珠子摔八瓣儿,换回热腾腾的杂面条,拌上自家地里长的、红亮亮的新辣椒油,吃得额头冒汗,心里透亮——这才叫“得劲儿”的活法!(薛宏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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