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绿皮火车喘着粗气往西驶去,车上驮着的是河南摘棉工的希望。每年八九月份,都会有这样的场景,上演在中原腹地到天山脚下的跋涉途中。
阿慧,来自河南周口的一名女作家。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了远赴新疆摘棉工的群体,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创作冲动。2014年10月,她只身一人来到新疆棉田,找到了那里的河南籍摘棉工,和她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回来后历经6年时间的创作、修改,最终写出了22万多字的纪实文学作品《大地的云朵》。
这是首部集中展示河南摘棉工的纪实文学作品,阿慧书中用精湛的语言和细腻的文字,讲述着河南摘棉工勤劳、朴实而又坚韧、要强的故事。它看起来是一部普通的文学作品,却又是记录河南摘棉工的历史读本。
一望无际的棉田里,白花花的一片。(资料图)
儿时的成长环境,让她对农村充满依恋
阿慧的头发上留着一个长长的辫子,时而搭在右侧胸前,时而又被抛在脑后。她有着一双明媚的双眸,笑起来的时候会眯成一条线,把满满的亲切感端到每个人的面前。
她还戴着一副近视镜,同大多数中国女性一样,她也喜欢红色的衣服,戴着耳坠和项链。昨天上午,在连绵的秋雨中,她坐在周口市文学馆二楼的办公室内,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优雅地喝着咖啡。
如果不是真实的记录存在,没有人会相信这样一位看起来有些小资情调的作家,会孤身一人远赴天山脚下,和打扮粗糙的摘棉工融入一起,晚上睡在大通铺里先聊着家长里短。
阿慧向记者讲述《大地的云朵》创作历程
今年58岁的阿慧说,她对土地爱得特别深沉,她对农村充满依恋,所以,她爱上了摘棉工这个群体。
阿慧14岁之前都在跟着农村的奶奶生活。在儿时的记忆里,她问奶奶自己怎么来的,奶奶告诉她说“你是从土坷垃里变出来的”,从此,她对土地的认知多了一层滑稽却又朴实的理解:“我觉得大地就是我的母亲。”
后来到城市上学、生活,可对根深蒂固的乡土情怀,始终在她的脑海里存在,并成为她日后创作的巨大财富。
萌生创作冲动,她决定远赴新疆
2011年11月的一天,浓烈的乡土情怀,让她作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决定。
她从周口市区搭乘一辆客运班车回沈丘老家,车上有3名背着大包的妇女。她们把鼓囊囊的大包放在脚下,阿慧看到里面有棉花、衣物。她百思不解,为什么有人背着这些东西上车?
在北疆摘棉花的河南老乡
一位摘棉工大姐受伤的手指
几名妇女的谈话很快解开了她心中的疑虑,原来这是刚从新疆回来的摘棉工。
阿慧开始观察她们的言谈举止。几名妇女像不知疲惫的小鸟,在车上就那么扯着嗓子说着、笑着,她们说谁谁挣了多少钱,议论谁摘棉花有经验……
车上的议论把阿慧的思绪一下带回到她魂牵梦绕的乡村生活,她甚至觉得,眼前这几位不太讲究的摘棉工,不正是自己老家的姐妹形象吗?
时隔多年以后,阿慧在自己书中这样描绘她第一次见到摘棉工的形象:“黝黑的脸颊上,留有西域强烈阳光的印记,她们神色疲惫,却目光灼灼,像一簇簇游动的火苗。”
在这种强烈欲望的驱使下,阿慧第一次有了走近摘棉工群体的冲动:她决定要去新疆看看。
2012年之后,她从周口城区的一所小学借调至周口市文联从事专业文学刊物编辑,2014年10月份,在时任周口市文联主席李泽功先生的支持下,她带着写给“新疆昌吉州文联”的证明信,从新郑机场启程,直奔新疆天山脚下。
无暇顾及新疆美景她只想早些见到摘棉工老乡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2014年10月15日,坐在飞机上的阿慧,脑海里盘旋着这首歌的旋律,心中充满着好奇和期待。
飞机平稳落地,负责接待的昌吉州文联的作家朋友把阿慧接到了宾馆。原以为她要先看看新疆的风景,没想到晚上仅在宾馆住宿一夜后,次日阿慧就提出了下棉田。
多方联系之下,得知北疆的新湖农场会有河南籍尤其周口籍的摘棉工,阿慧便动身前往。
“谁给大地种上了云朵,谁又把云朵撒向了大地?”她的作家思维中,萌动出这样美丽的诗句。
新疆很美,但阿慧还无暇顾及,她只想见到摘棉工老乡。
在当地农场有关部门的帮助下,她被带到一个“地老板”的住处。“地老板”,是当地对承包棉田经营大户的俗称。在新疆,若干个“地老板”支撑起了棉花产业的基础。而之所以称为“地老板”,除了是承包土地的老板外,他们还是雇佣外来摘棉工的老板。
“老乡,我来啦!”
在新疆的20多天里,她先后接触了3名“地老板”,每个人手下都有100多名摘棉工。其中,首先到达的是第一位“地老板”家中,这位老板来自河南新乡封丘。
一阵寒暄介绍之后,“地老板”用一辆摩托车载着阿慧,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渠边沿,往摘棉劳动现场奔去。水渠的边沿高低不平,摩托车又跑得飞快,尚未进棉田,阿慧就体会到了不易。“风吹着我的脸庞,感觉力量很大,仿佛把脸上的肉吹到耳朵后。”她向大河报·豫视频记者回忆当时的感受。
一下车,场景足足把阿慧震撼住了:一望无际的棉田里,白花花的一片,里面晃动的身影,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摘棉工老乡!
“老乡,我来啦!”她操着一口地道的周口话,热情地和大家打着招呼。可是,众人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热情,大家淡定地各自忙着手中的活,并没有人太在意她的存在。
她突然有着一种失落感,直到后来熟络之后才知道,干活的姐妹们特别疲惫,大家实在没有太多的精力,迎接一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融入摘棉工姐妹
当天晚上,阿慧本来被“地老板”安排的是单人单间,但是思来想去她决定走进姐妹们休息的大通铺。她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大家注意到这位白天见到的陌生人。这次的“深入”交流之后,摘棉工姐妹们才正式接纳了她,把她拉到床头,又是从被窝里摸索出来一把珍藏的葡萄干,又是从枕头下拿出舍不得吃的甜梨。
她也和大家一起开心地聊着家长里短,她们聊白天摘棉花的事情,聊老家的事情,还有家里的男人、孩子、老人,阿慧就那样和她们聊着。不知不觉中,姐妹们呼呼入睡,只有阿慧辗转难眠。
这是她和摘棉工姐妹们生活在一起的第一夜。她听到有人说梦话:“今天又摘了200多斤棉花”,还有“我嘞个娘唉……”从这些梦话中,阿慧觉察到,姐妹们把白天的劳累带进了夜晚的梦乡。虽然她们口头上不说累,但实际上却很累,只是在梦里、潜意识里,会流露出这些压力。
和姐妹们一起摘棉花
次日早上6时,阿慧和姐妹们一起下地。10月中下旬的天气,北疆的温差极大,清晨只有1摄氏度左右,中午又会升到30多摄氏度,夜晚还会降到零下。姐妹们出门时穿着厚厚的衣装,吃过早饭下地。
太阳升起的时候,天气开始升温变热,姐妹们每隔1小时左右都得脱去一件衣装,到了中午,大家都穿着秋衣秋裤在棉田里干活,下午之后再一件一件穿上。
摘棉花是对体质和体力的巨大考验和消耗,开始的时候大家还能站着。因为要不停地弯腰做出摘的动作,时间长了腰部酸疼,大家都改为蹲着。再时间长了双腿受不了,就单膝跪地或者干脆趴着。一天12个小时干下来,身体基本处于“散架”状态,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但是令阿慧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嘴上说累。相反,摘棉工们乐观豁达的情怀让她有着心疼般的敬佩:“都赶紧干活啊,这白嘟嘟的棉花,都是大把大把的钞票,看谁摘得多!”
在广袤而又雪白的棉田里,阿慧学着姐妹们的样子,一簇一簇地摘着棉花,同样累得腰酸背痛。只是,她一边干活一边还要交流,搜集她想要的摘棉工的故事。
把活干好,不能让人家说咱河南人不中
有一些场景让阿慧心灵受到极大震撼:比如,每次摘完一大包后,要背到地头的货车上卸掉。这时候,身体相对弱小的女同胞们背着比她们体型还要大的棉花包行走在田间,就像负重前行的蜗牛。
再比如,有一位周口籍叫“付二妮”的摘棉工,她的双手指甲都被包裹着,里面的指甲盖基本都已受损脱落了。俗话说十指连心,但她就是忍着这样的疼痛而坚持在棉田里干活。
阿慧打听到,付二妮因为到达新疆较早,棉花还没有成熟,她便找了一份“打葵花头”的工作。就是把成熟的“葵花头”用木棍打掉,碰到一些打不掉的,她就用手指去掐断。可是,付二妮不知道葵花杆上长有小刺,那些小刺都钻进了她的指甲里。为了止住疼痛,她买来创可贴裹上,可没想到揭开的时候,指甲盖也跟着掉了。
“那你为什么还继续摘棉花?给家里人说过这事吗?”阿慧问她。付二妮说:“出来就是挣钱哩,给家里人一说,该来接我了。把我接回去了,我还咋挣钱啊。”
而阿慧还了解到,那些打不掉的“葵花头”原本可以放弃,但是付二妮觉得,老板雇自己干活,自己就要把活干好,不能让人家说咱河南人不中!
摘棉花挣钱,是为了让生活更美好
阿慧说,她接触到的河南摘棉工身上都有着中原儿女勤劳朴实、坚韧不拔、吃苦节俭的精神,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劳动群体。
而实际上,“地老板”们对摘棉工群体非常好,在那边干活免费吃住,饮食习惯上还会照顾中原风味:早起馒头、稀饭、炒菜,中午面条,晚上也有稀饭、馒头,还会经常炖肉改善生活。并且,他们对摘棉工从没有苛刻的要求,只是因为称重计件开工资,所以大家都愿意多干活、多挣钱。
而从交谈中阿慧得知,实际上相当一部分摘棉工背井离乡务工挣钱,并非因为家里生活困难。相反,从后来的回访中看到,很多姐妹的家里都盖起了漂亮的楼房,有的还买了小轿车。她们远赴新疆摘棉花挣钱,只是为了让生活更加美好。
集中精力写出棉田里的“河南故事”
前后25天的共同生活,阿慧和摘棉工姐妹们深度交流,采撷了大量真实、鲜活的素材,这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财富和写作源泉。
从2014年回来到2016年的两年间,她陆续写了一部分零碎的摘棉工故事作品,在国内著名的文学刊物上发表,真正决定形成一本书,是从2017年开始的。
2017年、2018年、2019年,连续3年的秋冬季节,她都把自己封闭在一位文坛朋友闲置的寓所里开始创作。有一段时间,她的牙龈肿痛厉害且不见好转,她靠消炎药忍着疼痛继续创作。一天清晨,她刷牙时,牙刷碰到肿痛的牙龈,一颗牙齿“叮当”一声掉在了洗漱池里。再后来,紧邻的两颗也掉了。
阿慧并没有太在意,她怀着摘棉工姐妹身上散发出的乐观性格说:“累掉三颗牙,写了一本书,值了!”
这本书的价值在哪?
历经6年创作,2020年10月,取名为《大地的云朵》的22万多字长篇纪实文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2022年6月,又进行了再版印刷。
这本书的价值在哪?正如著名作家刘庆邦先生在序言里写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疆或许不需要人工摘棉花了,改为机器采收。如果没有人把河南人去新疆摘棉花的故事记录下来,若干年后,很可能是落花流水,了无痕迹,阿慧实在做了一件有意义、有功德的事情。”
而大河报·豫视频记者昨日获悉,就在不久前,周口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王少青针对阿慧创作的《大地的云朵》作出批示,建议周口市作协在全市作家中推广阿慧老师这种反映生活、紧跟时代的创作方式。8月26日上午,周口市文联、市作协主办了《大地的云朵》座谈会。
阿慧说,她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想忠实地记录下她的姐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