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援助志愿者、蚌埠医学院精神卫生学院教师王立金:
我印象较深的一个心理咨询电话来自一位隔离病房的护士。当时她在休息室里,心乱如麻。她看到一位治愈患者出现“复阳”又回到了病房,倍感内疚和无助。我以倾听者、陪伴者的角色,让她在隔离的环境里感受到支持和温暖,帮助她恢复了白衣战士的斗志。
心理援助志愿者、华东师范大学教育集团专家组成员陈潇:
我印象较深的一个心理咨询电话来自一位一线医生的家属,他是一名交警。来电时是凌晨1点,他正在高速公路口执勤。他主要的问题是焦虑、失眠。疫情防控的关键期,他一直坚守在岗位上,快两个月没有回家。他的母亲第一时间去了医院一线。而他的妻子独自在家照顾新生儿,他很担心家人安危。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家庭的平衡关系。我一步步梳理他的种种情绪,帮助他换位思考,并教他一些和家人的沟通技巧。慢慢地,他表现出了积极和乐观的情绪。成为志愿者后,我才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一通电话所承载的爱与善。
心理援助志愿者、绵阳职业技术学院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主任叶芹:
我印象较深的一个心理咨询电话来自一位援鄂护士。疫情暴发之前,她原本计划在3月8日陪母亲过生日,并和父母一起回姥姥家团聚,但最终未能实现。她很内疚,也很想念家人。我评估她是一般心理问题,需要情绪疏导和减压。为此,我采取催眠、冥想的方式对她进行情绪疏导。最终,减轻了她的内疚感和焦虑。
别让“都挺好”掩盖了心理创伤
武汉大学人民医院精神卫生中心主任 刘忠纯
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院为医护人员提供放松训练、手工制作等心理援助服务。光明图片
终于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的心理援助工作已经全面铺开。武汉所有新冠肺炎定点医院和20多个集中观察隔离点都有一道战疫“心”防线。随着工作开展越来越顺畅,我也能安静下来,回想这段奋斗时光。
几乎天天在外面跑——定点医院、方舱医院、集中隔离观察点和康复驿站,我带领着专家团队挨个调研。作为一支国家级心理援助专业队伍,我们在实地工作中,深入了解医务人员和各类患者的心理状态,并在此基础上制定出多个心理援助工作方案,为后期开展更大范围、更深层次的心理援助提供经验。
然而,并非每一次的心理援助都是顺利的。刚开始有质疑声:“你们是来添乱的吗?”也有反对声:“我们都挺好,不需要。”没想到平常一号难求的心理专家们也有“遇冷”的时候。因为不同个体对心理危机干预的认知与接纳程度有所不同,如何建立起信任,是我们要解决的一大难题。此外,为了避免交叉感染,需要尽量减少人际互动,我们不能随意走到医务人员和患者身边去开展工作。过去常用的面对面心理咨询、团体晤谈等危机干预方式在这里很难开展。
这种情况下,必须把在线抗疫心理支持系统做起来。疫情危机下的众志成城,让我们能快速将全国各地的心理援助力量动员起来。2月12日,“强肺心理支持系统”上线运营,面向所有在疫情中需要心理支持的人群,以患者、患者家属及医务人员为主。系统提供在线评估服务,能帮助大家了解自身心理健康状态。由全国800多位精神科医师和心理咨询师等组成的团队,会根据评估结果提供适当的在线心理干预措施。
我们在医务人员身上看到了坚定不移的意志,越是艰险越向前。这个时候,他们往往会忽略自身感受。疫情初期,武汉有大量患者涌入急诊、发热门诊。医务人员会产生焦虑和恐惧。大量非呼吸、感染科的医务人员被调整到一线支援,遇到危重患者时容易紧张无措。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医生,在面对死亡病例时仍然会感到绝望。一些医务人员倾向于压抑这些负面情绪,避免表现出脆弱,因此他们寻求心理帮助的动力不足。其实,求助不完全是脆弱的表现,每个人都要积极地利用资源,适时求助。
此刻,医务人员最需要的是轮休,为未来挽救更多患者生命积蓄力量。如果长期在高负荷、疲劳的状态下工作,会导致身体抵抗力下降,加重心理负担。因此,我建议白天有节奏地工作,晚上保证睡眠,作息规律以后,身心才能尽快恢复健康。很多人都经历过这样的调节过程。记得我们刚开始做心理援助时,需要拼命地摸索经验,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工作的压力和生活的封闭会一点点瓦解人的意志,让人变得消沉。规律作息、健康睡眠、听音乐和看电视,能够帮助我们恢复平常心。
医务人员还需要公众的理解、尊重和信任。我们在各大医院工作过程中,了解到患者有病痛在身,偶尔会闹情绪,发泄不满。医务人员面对这些发泄时会感到委屈。战胜病魔,需要医患双方的默契配合。为此,我们针对医务人员,尤其是护士进行了培训,教授他们简单实用的心理服务技巧“看听问情互励”。在发药、测量体温、打针的时候,就可以做患者的心理评估,并简单干预。同时,教给医务人员一些自我情绪调节的技巧,例如音乐放松训练、呼吸放松训练等。医务人员的用心会增强患者治愈的信心。相应地,患者对医务人员的态度不能仅仅停留在感动层面,应该转化为对他们的理解、尊重和信任。
寻求心理帮助并非软弱
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武汉精神卫生中心教授 童俊
多家医疗机构联合推出“抗疫心理支持系统”,为医务人员提供专业心理指导。光明图片
病毒带来的阴霾正在逐渐散去,但防控的弦仍不能松。在疫情结束后出现心理健康问题是个大概率事件。我们目前所做的心理疏导和心理干预,就是为了帮助危机中的人们渡过难关,同时减少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发生率。
突如其来的疫情让许多人感到恐惧和焦虑。早在1月底,我院就开通了“抗击新冠”心理危机干预热线电话,咨询人数暴增,比平时增加了近15倍,让人应接不暇。
我作为武汉的精神科医生,也是专业的心理医生,理应承担起更多责任。1月27日,基于前一周我们的热线电话所反映的问题,也基于我对心理危机干预的专业理解和参与2008年汶川大地震心理危机干预的经验,在与中国心理学会注册系统的常委们讨论后,我带头起草了武汉市新冠肺炎的心理危机干预(简称“武汉建议”)。根据“武汉建议”内容,我们团队在武汉开展了心理危机干预。在早期防护用品匮乏的情况下,我们实施了热线电话、新媒体形式的干预。在全国同行帮助下我们快速组建了170人的志愿专业团队,将热线升级为“云呼系统”,可同时接待4位求助者,并24小时在线服务。自疫情暴发以来,共接通电话超过5000人次、处理紧急危机60人次。同时,在直播平台组建了15场大型心理危机干预公益讲座,主讲内容根据不同时期的心理特点及听众反馈来设计。比如,早期指导听众识别焦虑和恐惧情绪;在方舱医院刚开始运行时,帮助听众适应新环境;近期则主要进行哀伤、抑郁等负性情绪的疏导。
近日,随着国家卫健委增援的400多位精神科医师和心理治疗师的到来,我们的工作变得更有成效。但也有很多遗憾,比如寻求心理帮助的一线医务人员很少。究其原因,一是医疗救治是第一位的。在高度紧张状态下,医务人员少有空闲时间关照自己的内心。二是全国支援武汉的医务人员中大多具有丰富临床经验,心理素质较好。而湖北当地的医务人员经过了疫情早期医院被“挤爆”、缺乏防护下的日夜奋战,也显得比普通人更加坚强。
需注意的是,急性应激期的坚守并不等于日后的健康。正如一位英国著名精神科医生所言,“一个人经历苦难但并不感觉到太痛时,那只不过是调动了心理的防御机制,诸如否认、压抑和理想化”。这种防御在危机时可以保护我们,但长期下去这些被压抑的情绪可能会以其他方式表达出来,比如睡眠障碍、抑郁障碍。
我院ICU的主任谢琴曾告诉我,每个抢救无效后去世的患者面孔,她都记得。她时常感到无助,偷偷哭泣,但还要微笑着鼓励同事和患者坚持与疾病抗争。前来武汉支援的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呼吸科主任李圣青,用“惨烈”来形容抢救场景。她说:“很多患者上午还好好的,下午病情就急转直下,接着心电图就成了直线。”这么惨烈的情感体验在日复一日的救治工作中无疑是被压抑着的。
还有很多并肩奋战的医护伉俪担心自己被感染后,对家人无法交代,心里很内疚。这其实是我接触到的所有一线医务人员的担忧。但有的医务人员倾向于把这些担忧揣在心里。我想对他们说,寻求心理帮助并非是软弱的表现。健康心理能包容人性中大量的负性情绪体验。当我们学会将这些负性情绪表达出来并得到他人理解,就有利于恢复健康心理。
用志愿者的力量守护医者仁心
华中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 任志洪
“亲爱的来电者,您好,欢迎致电教育部华中师范大学心理援助热线。本次通话时长约30分钟……”以往打进热线,你首先会听到由智能机器人发出的这段指导语。有的人不喜欢机械的声音,还没等转人工,便匆匆挂了电话。我们研究发现,指导语直接影响呼入转人工的介入率。那就换一种声音吧,最近我们改用了人工语言,温柔、平缓的语气,听起来亲切多了。
更细致、更专业、更设身处地——这是我们志愿咨询师的职责所在。
自2月24日我们的心理援助平台开通以来,我们为奋战在抗疫一线的医务人员特设了专线,提供全天候24小时免费心理援助。他们有任何心理困扰,都可以来电倾诉。电话这头,有3000多名志愿心理咨询师提供专业的服务。
一线医务工作者来电在我们平台所有来电中仅占3%到5%,武汉当地的居多,女性求助者多于男性。我们的统计数据表明,当前医护人员急需解决的是心理应激产生的情绪困扰。然而,有些困扰却让人很感动。比如,一名疫情期间一直在医院工作的女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感染了新冠肺炎,从被确诊到出院,一直担心自己不小心会感染其他同事,因此感到很内疚。出院后,仍然无法摆脱内疚感,她打进了热线寻求我们帮助。正常人对患病会有恐惧和焦虑的情绪反应;而医务人员作为救死扶伤者,时刻都在为他人着想,即使自己被感染了,表达出来的情绪却是深深的内疚感。我们作为咨询师,也都被感动了。我们通过耐心的倾听、真诚的陪伴,让她慢慢能接纳自己,不再自责。
看似简单的对话,却让求助者感受到了温暖。心理援助平台可以促进一线医务人员更科学地看待压力;也可以提供安全的情绪宣泄途径,帮助他们调节情绪。
不知不觉,平台上线开通已经1个月了。我们原本计划在疫情期间运行,预估是持续3个月时间。由于疫情防控形势不断向好,对疫情突发导致的各种应激反应的心理援助已逐步淡化,随之而来的更深层次的心理援助需求已经涌现,特别是发现一些医务人员在遭遇如此重大事件后,已产生系列创伤后应激障碍特征反应,比如记忆反复、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的情境。这些心理困扰,已不是30分钟的心理援助能解决的,需要长期的心理关怀。因此,我们也在酝酿针对医护人员的后期心理援助方案,特别是在依从精神卫生法的前提下,探索长期网络化心理咨询的可行性。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在巩固一线医务人员的心理防线上,我们一定会坚守到底,做最好的陪伴和支持。
话匣子打开了 问题就好解决了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第三批援鄂医疗队心理治疗师 杨秀芳
杨秀芳为新冠肺炎患者进行心理疏导。光明图片
我很多天没更新“朋友圈”动态了。直到3月21日,看到华西第一支援鄂医疗队启程回家的消息,我第一时间转发,还配了三颗爱心。
来武汉一个多月了,依然清楚地记得出发前的心情。没想到这么突然——这是2月6日晚上11点,我接到医院电话时的第一反应。对于加入援鄂医疗队赶赴武汉,我早已有预期,但是真正面对这个消息时,还是有那么一丝错愕。临别前,孩子很焦虑,一晚上没睡好。她还不明白,为什么亲密的妈妈一定要离开家。但总有一天她会知道,妈妈正在做一件能量巨大的事。
我是心理咨询师和治疗师,面对的是灾难造成的最隐蔽的伤疤。经历过汶川地震,也治疗过因地震产生不良情绪的患者,但开始面对这次疫情,还是有些紧张。跟以往的危机干预相比,新冠肺炎疫情有着不同之处,由于其传染性强,人们必须相互远离,这种特殊性会让人陷入负面情绪,需要加强心理疏导和心理干预,因此我必须恢复冷静,才有能力帮助其他人。
我们这个临时组成的大家庭总共130位成员,来自不同科室,彼此之间原本并不十分熟悉。如何尽快了解他们内心的真实感受?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聊天。疫情的特殊时期,心理咨询无法提供固定场所、固定时间和固定交谈方式,需要在平常的交流中搜集有效信息,然后通过最小的干预,让他们正确认识自己的心理状态,通过正确的方法改善对自己的不良认知。在外人看来,这似乎与救援的紧张感相去甚远。但他们救人,我们救“心”。
通过这一个多月的观察,我明显地看到医务人员在不同阶段里对危机的心理反应有所不同。
来武汉的第一周是对新环境的适应期。我们医疗队接手了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院区的两个重症病区。当时,由于周围有当地医务人员因救助患者而感染,我们的队员也会感到恐惧。一部分队员适应不良,在生理上主要表现为失眠,在情绪上常出现恐惧和焦虑。其实,适度的恐惧和焦虑是正常的,但是如果心理危机过强,持续时间过长,就会出现非理性行为,例如反复强迫洗手,过度揉搓;不断检查防护服;一想到要进入隔离病房就心率加快,甚至不敢踏进缓冲区域。在这里,想对院感科同事道一声感谢,有了他们的严格把关,医务人员才多一份安心。
适应期过后,有队员出现了其他心理反应,比如自责、无奈。尤其是接触过死亡病人的医务人员,当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救不回患者的时候,内心忍受着极大煎熬。医生不是神,只是普通人,要看到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医疗处置都是有价值的,不能随便否定自己。此外,要注意精力耗竭问题。医务人员长期白班夜班来回倒,身心俱疲。他们需要足够的休息时间去恢复精力。我会鼓励他们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允许自己示弱,并及时向领导倾诉,按照自己的能力去做事情。
有人问:“心理素质不好怎么当医生?”的确,有的同学学医后害怕上解剖课,怕打针输液,怕接触患者,像这样心理素质不过关的人是无法走上临床岗位的。但我们不能保证一个人永远没有心理问题。因此,对一线医务人员的心理援助很有必要,目的是确保他们以健康的心态去打一场硬仗。
战胜疫情的力量把我们紧紧凝聚起来,像是一家人。希望疫情结束后,我们带着阳光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