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0日,万象机场,老挝警方将糯康正式依法移交给中国警方。资料图片
这是一场迷局。在湄公河,当各种势力交错复杂时,如何抽丝剥茧,找到杀害13名中国船员的真凶。专案组组长刘跃进说,一度像在茫茫大海航行,险些失去方向。
在国外办案,每走一步都有特殊困难。
一个毒贩泄露了糯康集团一个小人物的行踪。而小人物听到的一句话,成为案件的灵光一闪。目标逐步锁定。几大头目逐渐面目清晰。
抓捕,是双方斗智斗勇的一场耐力战。最终,糯康一头扎进了包围圈。
糯康集团即将公审,记者采访了案件专案组组长和其他多名专案组民警,首次详细还原糯康集团成员被抓捕的详细过程。
新京报首席记者 张寒 云南报道
2012年的5月,得知糯康被抓的消息后,船长黄林坐了5个小时的客车,去看陪伴了他8年的华平号。
船搁浅在湄公河岸边,船体都生了锈,“破破烂烂的”。他无法靠近,远远盯着看了十分钟,转身离开了。
“一切都被毁了。”黄林说,他希望糯康为那些死去的船员“偿命”。
去年10月5日,华平号和玉兴8号上,共有13名船员被劫杀。抛尸入水,死状惨烈。
9月20日,涉嫌杀害船员的糯康等人将被公开审理。
从毫无线索到锁定糯康,从一次次扑空到最终让糯康集团重要人物相继归案。
这场角力战赢得并不容易。
神秘的黑衣人
黑衣人的存在,证明了是两伙人共同参与了这次事件。黑衣人是谁?
最初的视线落在了黑衣人身上。
泰国媒体宣布的中国渔船武装贩毒的消息,在专案组组长刘跃进看来违反常理。“抓人就抓人,有必要全部杀死扔到河里吗?”
案发第二日,西双版纳公安局派出工作组进入金三角,寻找目击者。走访了30多艘船,200余人。
在湄公河老挝一侧,有目击者提到了黑衣人。
“泰国军人赶到之前,一伙黑衣人从大船上跳到小快艇上逃跑了,逃跑之后泰国军人才向船只开枪”。同时还有目击者看到,是几艘小快艇押解着两只中国船只到老挝和缅甸交界的孟喜岛水域。
在专案组组长刘跃进看来,黑衣人的存在,证明了是两伙人共同参与了这次事件。
黑衣人是谁?
一切都还在混沌之中,还无法判断。金三角各种武装力量混杂,很难锁定。
目光投向糯康,是由于云南警方对他的熟悉。
从2008年起,“我们就注意到了这个集团”,负责情报收集的民警郭晓宇说。2008年起,中国在湄公河的商船经常会被袭击。警方接到的报案有28起。其中有几起可以基本判断是糯康集团所为。
云南省禁毒局的张润生说,糯康集团作案通常是身着黑衣。乘坐快艇,最高时速可达80迈。他们通常还会戴头盔,并用黑色面罩遮脸。
这一切还只是推测。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指向糯康。
案发现场直接的证据需要一步步和泰国警方协调交换。泰国警方勘验了第一现场。尸检也是由泰国警方开展,中国警方派出专家参与。
刘跃进说,专案组想到了可能与糯康有联系的贩毒者。在湄公河上贩卖毒品不可能不和糯康发生联系。“不给他交保护费,你的毒品就运不出去”。
找到这样一个人,就像找到一根线头,将会牵出糯康集团的千头万绪。
糯康的一名船长
这名船长的顶头上司,糯康集团三号人物依莱曾跟他说,案子是糯康集团干的
第一个被牵出的是糯康集团的一个船长。
被中国警方掌握贩毒证据的一个缅甸贩毒者,同意配合。他供出了长年和他联系的糯康集团的人,岩相宰(音译),糯康集团运非法物资的一条船的船长。
岩相宰经常在湄公河上运输非法物资。专案组设下埋伏圈,这条船经过的时候,将岩相宰抓获。
让专案组兴奋的是岩相宰关于“10·5”案件的一句话。
他说,他的顶头上司,糯康集团的三号人物依莱曾经跟他说过,这件案子是糯康集团干的。依莱并没有跟他说具体情况,而且吩咐他嘴要严不要跟任何人说。敢说的话就要他的脑袋。
岩相宰交代了糯康集团的一些组织结构。依莱,桑康,翁蔑,这些糯康集团的重要人物,当时还都面目模糊。专案组只知道他们的名字,就连糯康,也只有一张网上下载的20多年前的通缉令上的照片。
每一步调查都困难重重,专案组证据组的马骏说,老挝缅甸泰国的国籍管理与我国不同,常常为了查一个国籍都会花上十天的时间去求证。
依莱的情况最先被了解。他是糯康集团的三号人物。分工就是管河上的糯康集团的船只,来回运输毒品、毒品原料、枪支。另外还负责老挝方面的联络协调。
这是被后来审讯组的民警用“老奸巨猾”来概括的人。他在糯康集团里属于文化程度相对较高,出谋划策较多。
他直接参与策划了“10·5”案件。
突破“三号人物”
一周之后,依莱终于开口了,描摹出了整个案件的基本轮廓
2011年12月13日,依莱被抓。
在这之前,他已经不敢在一个地方呆太长时间。他离开居住的泰国,反复出行到糯康营地和老挝其他地方。
“他们心里也害怕,没有想到中国政府这么大的力度。”审讯组组长张润生说。
专案组根据蛛丝马迹了解到他到了老挝的万象。经过和老挝方面的合作,锁定了他在万象的具体位置,盯住了他。最后根据他12月中旬会坐汽车从万象离开的线索,专案组协调有关国家警方,抓捕到了依莱。
这是整个案件的最大突破口。
张润生审讯依莱时,压力非常大。指挥部给他的指令是,两天以内攻破依莱。
54岁的依莱阅历丰富,走过的地方很多,对外界比较了解。开始时他只说,“10·5”案件他是听别人讲的。
最终,指挥部调整了方案“轨迹清理,侧面进攻,迂回包抄入死角之后,正面突破”——一步步问,从去年十月份或者更早你在哪里,谁能证明……一点一点问,问得仔仔细细,来梳理查找依莱自相矛盾的地方。再让他对这些矛盾的地方做出解释。再向他出示警方搜集到的证据。
“每一个人都是有弱点的,每一个人都怕死。”张润生说,依莱其实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到中国。
一周之后,他终于开口了。他交代了自己是“10·5”案件具体的组织参与者之一,也描摹出了整个案件的基本轮廓,交代了他们的动机。
轮廓渐清
糯康如何开会,如何布置眼线,如何杀人逃跑……轮廓清晰,随后最重要的,就是抓糯康
为什么是那两艘船?
对于13名死去的船员,这像一个荒诞的悲剧。
他们已经被跟踪了两三个月。糯康集团等待的不过是一个时机。
玉兴8号和华平号常年在湄公河流域,没有给糯康交保护费,糯康几次捎话,船主没有买账。
最终的导火索是,去年9月21日,缅甸军方征用了中国商船去孟喜岛袭击了糯康集团的指挥部,这次偷袭打死打伤了糯康集团的很多人。中国商船会被征用的原因是,中国商船是湄公河流域吃水最深的,船大而坚固。
实际上,玉兴8号和华平号并不是被征用的船,但糯康集团错误以为是这两艘。
糯康的报复还有着更多的目的。让泰国个别不法军人查获毒品,立大功,泰国个别不法军人承诺可以为糯康集团在泰国清盛码头出入提供便利,可以卖一些枪支弹药给糯康集团。
轮廓清晰,糯康如何召集开会,如何布置眼线,到如何杀人逃跑,依莱都一一交代,随后最重要的,就是抓糯康。
三次扑空
一次抓捕中,糯康在当地村民掩护下悄悄离开,逃进了缅甸的大山里
糯康生性多疑。
他的手下在被审讯时提起过一个细节。他从来不当人面打电话,一接电话立刻转身离开。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一般他一接电话,手下会自动离开。
他的住所也多。公开的老婆有三个。“10·5”案件以前,他常常会住在孟喜岛旁边的一个小岛散布岛,在岛上指挥。案件之后,他不敢在岛上呆,经常在三国之间来回跑。
专案组开始锁定了老挝的一个区域,那是五六个村庄。糯康经常在这个范围内藏身出入。有了区域,开始了详细的调查。哪个村民和他关系好,哪个是他的组织成员,哪个村子里有他的小老婆。
12月6日,专案组确定了糯康在老挝波乔省的一个村子里,这是他小老婆所在的村子。专案组协调老挝军警包围这个村庄进行搜查。
村长和糯康关系很好,“千方百计不让我们进去搜”。专案组只好找到老挝人民军的领导。这几乎是专案组的一个常态,在国外办案,只能不断与国外警方合作,依靠他们的力量。
开始搜了。搜了五六户,抓到了糯康的小老婆和几个糯康组织的成员。同时还查获了枪支、炸药、毒品和货币。但随后,有地方官员干预,说天黑了不许搜。
就是在当晚,糯康在6个村民掩护下,悄悄离开,划船到了缅甸一侧。抓捕未能成功。糯康上了缅甸的大山。
专案组只好重新梳理。发现一个人和糯康来往密切。通过和缅甸的警务合作,最终将此人抓获。
他承认和糯康联系紧密,糯康自己无法露面,就让他去收保护费和毒品管理费。他提供了糯康营地的一个位置。在缅甸一侧的崇山峻岭里,用蓝布拉了帐篷,几十个人都是全副武装。
由这个人带路,突袭。但深山老林,戒备森严。唯一能通进去的小路两侧树林和草丛在晚上被放了地雷。刘跃进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绕路原始森林。
原始森林里设了暗哨,还没合围,就被暗哨发现了。暗哨开了枪,糯康成员四散奔逃。又一次扑空。不过捣毁了他的营地。
云南省公安厅禁毒局局长、专案组指挥部成员胡祖俊说,虽然在大山里,糯康仍然重视自己的生活。除了新鲜的肉,还专门养了鱼,用餐巾纸。
糯康的新营地依然设在深山老林里。专案组费尽周折,最终再次确定了糯康新营地的大体位置。但是,却因为各种原因,对糯康营地的突袭行动没有成功。
糯康末路
糯康掉头就跑,警察一边追一边开枪。被抓获后的糯康,整个人显得憔悴
虽然三次扑空,但在事后的审讯中,糯康承认自己陷入惊慌之中。尤其是二号人物桑康在4月20号的落网,更让他感觉到大势已去。
桑康是在独自离开糯康营地的路上被抓获的。而糯康在一次次的突袭后,在缅甸已经无法立足。“被追的时候有时候一个人躲在树下或者草丛”。
4月25日,糯康带着两个人,悄悄从缅甸一侧划着小船到老挝一侧,想要寻找新的机会。
这是一个注定的结局。
专案组和老挝方面合作,在老挝一侧沿线已经布下了密集的抓捕网络。而之前的抓捕行动,也正是要将糯康从缅泰往老挝逼。
专案组将糯康的行动通知给了老挝军方和警方。糯康在老挝的波乔省萌墨村(音)一上岸,就被老挝警察发现。
他掉头就跑,警察一边追一边开枪,周围的警察闻讯赶来,将糯康抓获。
当时的糯康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糯康落网,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糯康集团人员随即四散,老、缅、中联合抓捕,最终抓获了扎西卡、扎波、扎拖波等人。这三人也参与了“10·5”案件。据他们供述,在湄公河案件中,他们都上了船,扎拖波负责警戒,扎西卡和扎波都向中国船员开了枪。
在他们的供述里,都提到了翁蔑。翁蔑是糯康集团的四号人物,也是糯康的行动队长,是案件的实施指挥者。他带着人上了船。
他将是专案组要拔的最后一颗钉子。
最后的关键
翁蔑是糯康的行动队长。他选择了向缅甸军投降。他是案件的实施指挥者
翁蔑选择了投降。
当时糯康集团只剩下五六十人,因为怕被中国警方抓到,都陆陆续续拿着枪向缅甸军队投降。
翁蔑是最后一个投降的。一个人背着好几条枪,向缅甸军投降。
刘跃进带队去了两次缅甸,在缅甸对翁蔑进行了审讯,并和缅甸进行交涉。
最终经过两个月的交涉,8月下旬,翁蔑被押解回国。
翁蔑移交的时候,专案组成员赵乘锋对他印象深刻。他当时是嚼着槟榔出来的,吃的满嘴通红,像是嚼血一样,突然吐出来,地上一滩都是红的。赵乘锋说他短小精干,看起来玩世不恭,“光看目光就觉得凶残”。
在到中国的路上,他突然说晕车。赵乘锋觉得不可思议,每天在船上的人居然晕车。“也许是太紧张了,他真的吐了”。
翁蔑最终承认了自己在“10·5”湄公河案件中所做的一切。他将在缅甸被起诉。
“翁蔑的落网和移交标志着主要犯罪嫌疑人全部抓捕归案,糯康团伙主要成员全部落网”,刘跃进说,这是最后一个关键环节。
历时十月,剩下的是等待法庭判决。
糯康信佛。张润生记得,在讯问的时候,审讯人员问他信佛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糯康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实习生王磊、苏晶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