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召营村的金岭美术馆艺术气息浓郁。
大召营村本土艺术家以烙铁代笔在葫芦上作画。
安阳林州的高家台村吸引艺术爱好者到此写生。本报记者 赵阿娜 摄
艺术魅力独特的大召营村。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新乡县委宣传部提供
□本报记者 赵振杰 王永乐
从郑州驱车向北,仅40分钟,便从城市的喧嚣遁入一片诗意的栖居地——新乡县大召营村。
这个华北平原上看似寻常的村落,正悄然编织着不寻常的艺术梦想:昔日的废弃坑塘,如今倒映着侘寂美学的美术馆轮廓;闲置的农舍,在时光的翻新中苏醒,成为艺术家们栖居的部落;一条名为“蝃蝀”的彩虹小巷,引得无数参观者流连打卡……在这里,文艺的种子与生活的烟火,理想的光晕与商业的脉搏,以一种近乎慵懒的松弛感,温柔地交织共生着。
艺术,被大召营村奉为重塑乡土价值的“新雨露”。乡建策展主理人王建中描绘着这样的图景:村民们安居于此,在画家的点拨下,葫芦上的烙画开出经济之花,年入百万;窑火未熄,陶杯已“名花有主”。十年耕耘,村民的收入如春藤般攀爬了七八倍。大召营村成为一座既流淌着审美韵律、又跃动着经济生机的现代田园。
农业农村部为贯彻落实今年中央一号文件精神,开展文化赋能乡村全面振兴十项重点工作,其中明确提出要推进艺术乡建,实施“文艺赋美乡村”行动。而大召营的实践,无疑体现出“乡村振兴既要塑形,更要铸魂”的顶层设计逻辑,生动诠释了中原沃土如何以艺术乡建探索乡村振兴的创新路径。
艺术,是柴米油盐的日常
仲夏时节,大召营村的葫芦大观园里,藤蔓缠绕的支架上挂满造型各异的葫芦。71岁的村民张其忠手持电烙铁,在葫芦表面游走勾勒,青烟袅袅中,一幅山水画渐渐成型。“过去种小麦亩产千斤不过值千把块,现在种葫芦搞文创,一亩地纯利2万多元。”他手中的葫芦即将完工,烫金的“福禄”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数百米外的金岭美术馆内,一场书画雅集正在举行。新乡市美术家协会主席李晓雷正在为村民讲解水墨技法,投影幕布上,王金岭先生的遗作《松鹰图》徐徐展开。
“在这里,艺术不是高不可攀的东西,而是和我们的柴米油盐一样的日常。”村党委书记姜磊指着墙上新落成的“艺术赋能乡村振兴”标语说。
这个曾以塑料、化工等为支柱产业的村庄,如今每逢节假日便涌入上万游客,村口的彩虹街、墙绘的水墨意境,都在诉说着艺术带来的蜕变——基础设施的完善是艺术乡建的“硬支撑”,文化基因的激活则是“软引擎”,两者共同构成了大召营村蜕变的底层逻辑。
回溯十年前,大召营村的转变始于最基础的“三通一规范”工程。2022年,当镇党委书记范晓哲提出“户户吃上丹江水、生活污水集中处理”时,不少村民质疑:“城里都没全通,咱村折腾啥?”如今,走在村中,沥青路面平整如镜,垃圾分类亭整齐排列,艺术气息扑面而来,村民姜桂枝颇为自豪地说:“现在连城里亲戚都羡慕俺们的居住环境。”
但艺术乡建绝非简单的硬件堆砌。村“两委”联合新乡市美术家协会打造、入驻艺术家亲自参与设计,将废旧坑塘改造成金岭画家部落,腾退82处闲置宅基地打造“十八坊”(村史馆、老茶馆、葫芦坊、陶瓷坊等)。改造之初,村里挨家挨户做工作:“老宅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改造成茶馆,还能分红。”如今,这些承载乡愁的老房子焕发新生,成为艺术家创作的灵感源泉。
当基础设施为艺术乡建搭好舞台,文化基因的激活便成为关键,当地的两位历史人物——辛亥革命老人郭仲隗与长安画派代表人物王金岭意外成为破局的关键钥匙。
在郭仲隗纪念馆,村党委书记姜磊讲述了一段往事:2020年纪念馆落成时,曾因其占用耕地被村民反对,直到一场“红色研学”活动的开展,让村民看到了商机。“孩子们穿着红军服上课,家长也跟着参观,纪念馆成了开在家门口的课堂。”如今,纪念馆年均接待游客超5万人次,带动周边住宿及餐饮增收300万元。
金岭画家部落更是吸引了李德君、孟俊虎、李晓雷等16位知名书画家首批入驻大召营。金岭美术馆成为艺术交流平台,承办国家级书画展,接待专业观众超万人次,提升了乡村文化氛围。
更深刻的变革发生在艺术与产业的碰撞中。2017年,村“两委”多次邀请本村在外发展专家郭力等人回村商议发展大计,决定以葫芦为媒,成功举办首届葫芦文化艺术节。村民姜发高至今记得,节庆当天,十里八乡的乡亲骑着三轮车赶来,路边摊位摆满了烙画葫芦。“当时心里打鼓,怕没人买。”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一位郑州客商当场订购500个葫芦工艺品,价格是普通葫芦的数十倍。如今,葫芦产业已形成种植、加工、销售全产业链,带动50余户村民就业。
乡村,是艺术恣意生长的温床
大召营发展为今天的大召营,关键在于对“人”这一核心要素的精准把握。村党委书记姜磊“哄”回大召营老乡、行业精英王建中的故事,成为远近闻名的“人才攻略”。这位曾在郑州打拼、年入百万的设计公司创始人,被姜磊一句“父老乡亲需要你,咱村的发展需要你”打动,毅然放弃城市事业,回村担任乡村文旅产业招商运营办公室副主任。
“在城里待久了,说到文艺这俩字总感觉矫情,但在乡村,对文艺的感觉不一样。”王建中说,城市里搞文艺局限于小圈子,易疏离社会现实,以致缺乏社会意义。“但来到大召营,我觉得回到了‘根据地’,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他的回归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河南农业大学毕业生张亲辞去城市高薪工作,回村创办陶艺坊;本土手艺人邢义琴从家庭主妇转型为粗布坊技术顾问,设计的“福禄”系列文创月销破万件;71岁村民张其忠凭借葫芦雕刻技艺登上领奖台……大召营的艺术厚土,既有“外来凤凰”的引领,也有“本土雏鹰”的起飞,更有“银发人才”的坚守。
“左边这栋房子,是今年75岁的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耿氏香制作技艺’第十三代传承人耿发旺即将在村里开办的香艺工坊,纯天然的真材实料,制作工艺严苛精细。”7月7日,王建中带着记者在村里边逛边介绍,“老人为了把这项技艺传承下去,不收想来学习的人一分钱。”
如今的大召营村,书画民宿、非遗工坊、数字文创等新兴领域吸引了众多精英,人才回流带来的不仅是技术与管理经验,更重塑了乡村的价值认同与发展自信。
大召营村的艺术乡建之路,始终贯穿着城乡要素的双向奔赴。目前,大召营村已经与西安美术学院、郑州大学等20所高校及专业协会组织共建了实践基地,这种“在地化协作”模式,让高校的学术资源与乡村的实践需求无缝对接,既降低了创作成本,又让艺术扎根乡土肌理。
半个月前,一场以“千年窑火”为主题的绘瓷活动在大召营村举办。在这里,城市艺术家的设计理念激活了传统技艺,村民的手工实践反哺现代美学,陶瓷作品通过电商平台流向城市消费市场,形成“创意进城、产品下乡”的物流闭环。
更深层的共振发生在信息层面。九德画院带来的艺术管理经验,推动村集体建立“艺术合作社”,村民以窑炉、宅基地入股,共享产业收益;而村民在直播中讲述的制陶故事,又为城市受众构建起鲜活的乡村文化认知。
新乡县委书记祝显成在谈到大召营村的实践时说:“乡村振兴不是简单的‘筑巢引凤’,而是构建多方共赢的生态系统。”
在大召营村,政府通过政策引导释放红利,企业依托乡土资源创新业态,村民在参与中提升能力,艺术家在创作中获得灵感,高校在服务中实现价值转化。这种“五维共振”模式,使得人才回流不再是短期现象,城乡互动也不再是昙花一现。
正如王建中所言:“我们不是把城市搬到乡村,而是让乡村长出城市的竞争力。”如今的大召营,书画产业年营收突破2300万元,带动200余人就业,村集体收入较10年前增长近10倍。
艺术与乡村碰撞,乡愁不再是远方
艺术乡建并非简单的“涂脂抹粉”,而是通过文化赋能重构乡村价值体系。当村民从“靠天吃饭”转向“靠文化生财”,当城市精英因艺术理想扎根乡野,乡村振兴便拥有了可持续的内生动力。
在更早实践艺术乡建的修武大南坡村,通过地方文化复兴,中断40年的怀梆戏得以新生,并与摇滚乐队跨界演出;连续举办多届“南坡秋兴”综合节庆(含诗歌、音乐、展览),吸引汪涵、五条人等名人参与,打造全国首家“五条人士多店”,形成文化IP与流量入口;引入知名乡建左靖团队及14家机构“在地协作”,打造“碧山工销社”助农平台(土特产+文创销售)。
安阳林州的高家台村,依托恬淡幽然的山村风情,与中央美院、清华美院等八大美院和全国200余家高校合办写生创作基地,与知名画家建立合作关系。围绕写生产业,先后实施了高家台画家村、美丽乡村试点、村史馆综合体等项目,完善了基础设施,为人才聚集提供良好平台。截至目前,高家台村现有写生基地、民宿、农家乐32家,画材超市5家,配套设施齐全。每年全村写生收入470万元,人均增收1.07万元。
还有,融三彩陶艺与自然景观为一体的爱和小镇,被誉为“活着的古镇”的神垕古镇,以仿古建筑群与民俗文化体验区共存的同盟古镇等,通过深度挖掘与重塑在地文化,精准定位市场,证明着艺术乡建的意趣和意义。
河南的乡建实践表明,投于文化、投于人的艺术乡建,以不同的艺术方式点燃了乡土新希望,也让乡村不只是粮仓,更是文化生长的沃土与经济发展的内生引擎。
而姜磊口中的“我们要让艺术融入村民生活,让乡村成为人人向往的家园”无疑与上述实践不谋而合。
这场实践仍在继续。刚刚从新乡工程学院毕业的乔红军和张皓源嗅到了乡村振兴的无限可能,正准备落户大召营村,将咖啡馆和茶艺坊经营起来。“城市咖啡馆是都市人的精神避难所,而我想在大召营建一座‘乡村会客厅’。”乔红军笑着说,“有人问我图什么?图的是让漂泊的心有个落脚处,让乡村不再是‘回不去的故乡’。”
“大召营模式”的本质,是以文化艺术为媒介,重新定义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坐标——它不仅是粮食生产的空间,更是文明赓续的载体、创意经济的沃土、全民美育的课堂。其将乡土文化从“被拯救的对象”转化为“内生驱动力”,形成“文化资源—创意转化—产业增值”的闭环,无疑为探索乡村、县域的全面融合发展提供了一种思路,为乡村全面振兴提供了一种可能。
记者手记
乡村振兴最本真的模样
□本报记者 赵振杰
从大召营村采访回来,我最难忘的并非侘寂风的美术馆,也不是千万产值的产业数据,而是71岁的张其忠捧着烫金葫芦、眼底映着光说的话:“从前锄头磨破手,如今烙笔生金银。”
当20岁的研学营学员在直播间举起粗布香囊,用青涩却笃定的语调解说非遗针法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艺术从来不是悬浮的阳春白雪,而是扎根泥土的种子。它让电烙铁在葫芦上生花,让废弃坑塘流淌水墨丹青,更让佝偻的脊梁挺直成文化传承的标杆。
这里的故事总在打破陈规。年入百万的王建中归来时,笑言“乡村才是文艺的根据地”;七旬非遗传承人耿发旺免费授艺,小院里挤满城市青年与村民——艺术成了城乡对话的密钥,解开了人才、资本、创意的流动锁链。
还有,路遇乔红军。这位95后毕业生正调试咖啡机,身后茶席上青花壶与烙画葫芦错落陈列。“在城里咖啡馆是‘避难所’,我想在这里造一座‘乡村会客厅’,干农活儿累了可以来说说话,在城里工作烦了就来发发呆。”
在大召营采访这两天,我仿佛看见乡村振兴最本真的模样:当美学生根发芽,故乡便不再是回不去的远方,而是心之所向的热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