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黄河滩浮起一层燥热,谢海涛牵着小儿的手往回走,每步落下便溅起星点泥浆。方才救人时灌满黄汤的裤衩死沉,裤腰直往下褪,露出腰间一道蜈蚣似的旧疤——那是三年前在格尔木扛沙袋堵管涌时,让钢筋豁开的。
小儿忽然仰头:“爹,你腿咋抽筋咧?”
他这才觉出右小腿肚突突乱跳,筋肉拧成了麻绳。暗流里的烂泥真似活物,方才在水里缠他脚脖子那股阴劲儿,此刻化作针尖往骨头缝里钻。他咧嘴嘶了口气,弯腰揉捏的当口,河风掀开汗湿的布褂,背脊上几道深褐色的晒痕纵横交错,活像黄土塬让暴雨冲出的沟壑。
那声“救人”炸响时,谢海涛正弯腰给小儿子擤鼻涕。
河当央两个黑点一浮一沉搅着黄沫,岸边看柳荫下卖凉粉的老汉刚举起的汤勺“哐当”掉进铁锅。谢海涛甩开小儿的手,脚底的布鞋在淤泥滩上哧溜打滑,他索性两脚互蹬踢飞了鞋。黄水没过大腿根的刹那,旧军裤吸饱泥汤的重量拽得人一趔趄。
头一个崽子捞到臂弯里时已不扑腾,嘴唇乌紫。谢海涛铁掌照准后背“啪啪”两记,力道震得自己虎口发麻——这手法是新兵连班长教的:“急救要锤进肺管子!”孩子“哇”地喷出混着泥沙的黄水,眼皮终于颤了颤。气没喘匀,眼角余光里另一撮头发正被漩涡往下扯。
暗流在水底绞成一团乱麻。
谢海涛蹬水时右腿突地一软,旧伤疤在黄汤里泛起惨白。岸上汉子抛来的竹竿离指尖只差半尺,他却不接茬,反将怀里的孩子往竿头猛推,自己借力扎进深涡。浑浊的水下睁眼如盲,全凭手指触到一缕飘散的头发丝,随即死死攥住那细胳膊往上一提!浪花“哗啦”裂开,妮子惨白的脸刚冒头,他后颈汗毛陡然倒竖——河底烂泥里半截树桩正卡着他脚踝!
“老谢!”岸上吼声变了调。
谢海涛脖颈青筋暴突如黄河筋,身子弯成张满月的弓,伤腿猛力回抽的瞬间,脚踝皮肉让朽木豁开血口子。他闷哼着将妮子扛上肩头,血丝在黄汤里晕成缕缕淡红。
小儿拽着他湿透的裤脚往前走。
晚风一吹,谢海涛湿布褂紧贴脊梁,虬结的背肌随步子起伏,活像黄土塬上滚动的田垄。背后几个婆娘咬耳朵:“瞧这身板,去年腊月张寡妇家屋梁塌了,还不是他拿脊背硬顶上来的?”更有人比划着:“卫辉发大水那会儿,他背上驮着三个娃娃蹚急流,脖子梗得比纤夫拉船的桅杆还直!”
村口老皂角树下,赵老歪端着海碗蹲在磨盘上。“海涛!”老汉嘬着面汤含混招呼,“你爹活着时修河堤落下的寒腿,现今还疼不?”谢海涛摇头,小儿却插嘴:“俺爷夜里总揉腿!”老汉把碗沿磕得叮当响:“看看!黄河水淬过的骨头,三代人一个模子磕出来的硬实!”
夜深人静时,谢家西屋亮起豆大的灯苗。
谢海涛龇牙咧嘴地卷裤管,脚踝伤处糊着河泥的血口子翻卷发白。当年军营里发的急救包早用光了,他捻了撮墙脚老石灰摁在伤口上。小儿趴炕沿问:“爹,民警叔叔说你箱底压着金牌牌?”他往炕柜瞟了一眼——红绒布包裹的“优秀义务兵”证书下,还躺着全团武装泅渡比武的铜奖章。
窗外月光泼进黄河故道,河涛声隐隐传来。
恍惚间又见班长杵在高原寒水里吼:“当兵的脊梁是钢筋浇的!趴下当桥,立起来就是坝!”新兵蛋子谢海涛在冰水里冻得牙颤,班长一脚踹在他后腰:“挺直!黄河九曲还奔大海呢,你这点弯都扛不住?”
晨光染红河滩时,谢海涛已拎着镰刀往花生地走。
脚踝伤口让破布条扎得紧实,走动时像有火炭在皮肉里烧。经过昨夜救人的河汊子,水面浮着被连根拔起的苇草——暗流昨夜到底卷走了多少东西,只有黄河自己知道。
三官庙石坝上坐着个抹泪的妇人,怀里抱着刚出院的妮子。见谢海涛一瘸一拐过来,妇人慌着要磕头,被他铁钳似的手掌托住胳膊。“军礼早废啦!”他嗓门粗得惊飞苇丛里的水鸭,“下回看紧娃,黄河可不认人!”转身时妮子忽然伸出小手,在他晒得皴裂的后颈上轻轻一搭。那只温热的小手贴上来的瞬间,坚硬如铁的颈肌倏地松弛下来。
日头爬高了,谢海涛躬身挥镰的剪影投在黄河水上。金波荡漾的光纹爬上他裸露的脊梁,将那些深褐的晒痕、鼓凸的筋肉、微微佝偻的曲线,都熔铸成一道流动的堤坝。浪头撞在石矶上迸出千堆雪,又默默退回深流——这莽莽大河最懂得刚柔并济的道理。水面上浮沉着残枝败叶,河床底却沉着亘古不变的磐石。
作者:朱新怀 薛宏新
责任编辑:李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