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家灶房里,永远蹲着一尊青石蒜臼,油光锃亮,沉得像半截黄河岸。那是奶奶的命根子。伏天儿一到,蝉鸣扯得日头越发毒辣,奶奶那句带着豫北沙土地味道的念叨就响起来:“伏里不吃蒜,暑气缠身痧气窜!” 她颤巍巍从檐下悬着的蒜辫子上揪下几头紫皮新蒜,那架势,像要擂响一面出征的战鼓。
奶奶常说,早先年景薄,白面金贵得赛金粉。家里来个客,能擀一碗蒜面条待承,那是倾了箱底的心意。童谣在蝉声里飘:“蒜面条堆满碗,待客人莫嫌简。”碗堆得尖尖,蒜汁捣得酽酽,为的是遮那碗底的寒酸,显的是庄稼人滚烫的实诚。蒜面条,这根扎在黄泛区盐碱地里长出的藤蔓,结出的却是豫北人骨子里的待客之道——宁可亏了肚肠,不能短了情长。麦子磨成的细白是筋骨,新蒜捣出的辛辣是魂魄,贫瘠年月里滚烫的喉咙咽下的,是活下去的韧劲儿和人情的暖。
三伏天擀面,是功夫,更是修行。奶奶选麦极刁,非得是沙土地里长成的“和尚头”,磨出的二罗面细而不飘。井水冰凉,和面全凭手底下的分寸,“软面饺子硬面条”,榆木案板上,枣木擀杖滚出的“咕噜——咯噔”声,是她独有的节拍。面皮在她手下舒展,薄得能透光,映着破窗棂的影子。叠几折,刀起刀落,“嚓嚓”声里,细弦般的面条便抖擞着筋骨排开阵势。
轮到我学擀面,不是软塌塌提不起,就是硬得像板儿砖,惹得奶奶直笑骂:“擀面得用腰劲!心要静,手要沉,跟黄河淌水一个理,看着慢,底下有劲儿!”
重头戏永远在那尊石臼里。奶奶的眼神不好,剥蒜的活儿归我。紫皮蒜瓣儿雪白光润,丢进臼窝,奶奶撮一小撮粗盐粒儿丢进去,说“盐是引子,醒蒜魂”。青石杵在她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里扬起,“哐当!”一声钝响,震得灶台上土簌簌落。梁上麻雀惊飞,蒜粒在重击下猛地迸裂,辛辣的汁液像小箭,有时能溅到奶奶的粗布衫上,洇开一小片浅黄。她捣蒜的节奏,是生命的律动:“噗—嚓—噗—嚓—”,不疾不徐,却一下是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嘴里念念有词:“七分蒜三分姜,辣香方能透肚肠。芝麻焙得炕火黄,椒碎点点不能忘……” 臼窝里的颜色渐渐由白转黄,蒜泥变得黏稠胶着,香气不再是单纯的冲,而是汇聚了芝麻焦香、干椒辛烈、盐粒沉稳的复合交响,霸道地钻透暑气,直抵五脏庙。最后,奶奶总会小心翼翼地点上几滴她珍藏的小磨香油,那琥珀色的浆汁瞬间有了光华,得了魂灵!那一刻的香气,是记忆里最浓烈的乡愁烙印。
过水的面条冰爽筋道,盛在粗陶海碗里,像一窝盘踞的银龙。配菜是时令的恩赐:黄瓜切成细柳丝儿,清凌凌带着井水气;鸡蛋摊得薄如纸,切成的金丝儿透着富足;最难得的是那一把掐尖儿的嫩荆芥(十香菜),这不起眼的野草是蒜面条的“点睛笔”!姥姥把它叫“醒魂草”[注5],翠生生撒在面山上,一筷子下去,面条裹着浓稠的蒜汁,荆芥的清凉猛地窜上来,直冲天灵盖,把蒜的霸道熨帖得恰到好处,生出一种奇异的通透感。
奶奶吃面,讲究得很。必端着大海碗,蹲在门槛外的臭槐树下的饭场上。头一埋,“哧溜——”,长长的吸吮声是盛夏
最动听的伴奏。蒜辣直冲鼻腔,激得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可那辣劲儿过了喉咙,竟神奇地回出一丝酣畅的甘甜。她抹把汗,满足地喟叹:“伏天一碗面,神仙不换!”看着她被岁月和辛劳压弯的脊背,在那碗面升腾的热气里挺直了片刻,我懵懂地明白,这碗面,是她的药,她的力气,她对抗酷暑与生活的武器。
奶奶走后,石臼沉寂了多年。直到今年伏天,心里空落落,循着记忆里的蒜香,摸到县城东头赵瘸子那半露天的面摊。瘸爷的面摊掌灯最晚,几张油亮的瘸腿条凳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邻座一位戴眼镜的退休老教师,呷着面,雾气蒙了镜片,忽然长叹:“这蒜面条里啊,嚼的出三十年世道哟!”
他絮叨起来:过去待客,碗堆得冒尖儿,蒜汁浓得发苦,显的是情厚心实;如今碗里菜码子花花绿绿,富足是富足了,可总觉得少了点啥。他恍惚看见饥年相亲的姑娘,捧着豁了口的粗瓷碗,脸红得像虾米,碗里蒜汁也掩不住那份窘迫;如今小年轻开着车寻这‘土味儿’,却总嘀咕“不如俺娘/俺奶捣得香”。
瘸爷耳背,只顾埋头捣蒜,石杵撞臼的“哐当”声依旧铿锵有力。蒜香混着面汤的白烟,固执地漫过旁边新修的柏油路。食客们吃得汗流浃背,额发尽湿也顾不得擦,全副心神都在齿舌间奔忙,仿佛在与碗里的面条进行一场不容分心的搏斗与和解。
我从老家找到了那尊沉甸甸的青石蒜臼。学着奶奶的样子,剥蒜、捣臼。石杵沉重,没几下就手腕酸麻,蒜粒儿蹦跳着不听话。汗水滴进臼窝,混着蒜泥。终于捣出些许模样,浇在面上,急不可待地吸溜一口——辣是够辣,香也够香,却总觉得差了一层意思。是荆芥不够嫩?香油不够醇?或许都不是。
瘸爷沙哑的吆喝伴着铁勺敲锅沿的声音传来:“人活一世如捣蒜咧——千锤万杵才透香!”这俚语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奶奶捣蒜时的笃定和力气,那融入每一滴汗水的专注与岁月淬炼的耐心,岂是我这毛手毛脚几下子能复刻的?
孙方友先生说:“平民吃食里藏着乾坤经纬。”蒜面条,由荒年待客的深情厚谊,到富足年代的舌尖乡愁,恰似中原大地的沧桑侧影。工业化的流水线酱料瓶取代了粗糙的石磨香油,反季蔬菜棚里长出的荆芥失了野性的清凉。然而,那口源自石臼捶打、饱含土地气息的粗粝直率的蒜香,如同黄河故道上倔强的碱蓬草,依然死死地锚定在岁月的泥沙里。
它提醒着在都市霓虹中奔忙的肠胃:有些滋味,快不得,省不得,非得在时光的砧板上,经百般生活的捶打,才能淬炼出那份通透骨髓的本真之香。奶奶的石臼,捣的岂止是蒜泥?捣的是岁月,是艰辛,是待人的火热心肠,更是黄河儿女在贫瘠与丰饶中,用一双糙手和一副硬骨头,生生捣出来、熬出来的那份——活着的劲头与回甘。(薛宏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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