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甘草、乌梅、薄荷叶、山楂。
噼啪作响的火舌舔着漆黑锃亮的铁锅,雾气在老式的南方土灶前弥漫缭绕。当五味药材混合着冰糖倒入铁锅中咕咚咕咚作响的沸水里时,丝丝沁甜的气息霎时在屋内升腾了起来。
“酸梅汤,对消暑解渴再好不过了。拿到镇上送给过路的行人们一喝,他们就不太会中暑了。”
84岁的童松达靠近记者耳边念叨着自家酸梅汤的功效,随后熟练地往土灶里添了几根枯枝,看着孙女用汤勺一遍又一遍搅拌着锅中的汤水,目光移向窗外,若有所思。
童松达(右)的曾孙女周予童(中)将一批酸梅汤赠出后短暂休息。
无字族规
“您坚持免费给路人送汤送茶的多少年了?”初见童松达,记者问。
“记不清了,真记不清。”童松达摆摆手,憨厚地笑了笑,“反正童家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了。”
不过在街坊邻居们眼里,童家的免费送茶可是整个前童镇的“集体记忆”。走到镇口一问“送茶的童家”,可能就遇到好几个嗓子抢着指路。
前童镇位于浙江省宁波市宁海县,一条白溪缘渠入镇,汩汩清泉挨户环流,近似八卦状的水系环绕古祠、旧宅与老街间。从造桥铺路到做饭烧茶,老前童人的衣食住行,都要在“水”字上做不少文章。
黄洋市是前童镇的一处集贸市场。自明清以来,每月逢农历初二初七,该市场便商贾云集,人声鼎沸,车马川流不息。行旅者远道而来,歇脚消暑成了必然需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边老房的路廊下便出现了送茶人的身影。
童松达(右)将酸梅汤赠予古街邻居。
“前童人好客。老百姓拿不出什么珍贵的待客之礼,一碗凉茶就是好东西。”前童镇居民童铁策说。
“黄洋市路廊,过客久怅望梅,公独创办什器烧茶,以解人渴,四世相传到今。”在前童镇记者找到了一本《塔山童氏族谱》,在卷一的童维泰传中发现了关于童家煮茶人年代最早的一行文字记载。童维泰出生于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而在童伟泰的后人童锡楷、童邦标的族谱中,也分别有“每岁自夏及秋,煮茶济渴至今”“每岁夏月,必亲至黄洋市烹茶以济行人,至老不辍”的明确记录。
在童松达十多岁时,他开始帮助父亲一起烧水、煮茶并挑到镇上供路人取用。“当时只煮水煮茶,还没有酸梅汤一类。水就放在一个大的石臼里,石臼旁有张桌子,桌子上放个勺子和碗,过路的行人渴了就自己去取水喝。”童松达说。
童松达(右)生火时,曾孙女周予童常常在一旁观看。
胡亚丽是童松达的儿媳。曾有一段时间,她无法理解童松达为何非要自掏腰包、耗时耗力地去做这件“利人不利己”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公公告诉她说,邻村曾经有一位农人,在骄阳下结束一天的劳作后口渴难耐,急匆匆回到家里拿起一个瓶子仰头就开始灌,然而因为喝得太急,没有发现瓶子里装的是农药。“没过两天,人就不行了。”
从那天起,胡亚丽渐渐明白——
朴素之善,可成好生之德。
“无论到哪一代,送茶这件事不能断。”童松达说,他还记得父亲当年对自己的嘱托。
这个嘱托,在童家可算是口耳相传的“无字族规”。
童松达(右)一家人来到前童古街摆放茶摊。
“计较”与“不计较”
童铁策回忆起了第一次见到童松达时的场景。
“那时他估计也就半人多高吧,”童铁策用手比画了一下70年前童松达的身高,少年“送茶工”的形象仿佛又重现在他的眼前。“老远就看见一个小身板提着两个笨重的水桶晃荡晃荡,一路走水一路洒,还没到茶摊上呢,水就差不多都快晃完了。他父亲见了挺生气,指着他的鼻子对着他一顿骂。”
烧水需要大量柴火,然而早些年柴火的获得并不容易。平时童松达需要务农,他都是用农忙空下来的时间煮茶送茶。每次砍柴需要去离家三十里外的梁皇山,往往凌晨两点出门,一直到傍晚五点左右才能回家,年轻时童松达每次一担就是近百斤。山路崎岖,被草割伤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还会遇到毒蛇。
童松达(左)生火,大儿媳胡亚莲烧水,准备制作酸梅汤。
不过童松达不会因为劳累和危险而退缩。邻居们评价,童松达这辈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乐观”,总是为他人想得周到一些。即使是外人看起来很普通的送茶操作,童松达也尽量在多为过路者考虑:茶具从自家带过去备好,茶水的量根据人流情况不断调整,如果实在遇到哪天喝茶的人特别多,那也没关系——
“中午回去再煮一次就是了。我受累一点,让大家舒服一点。”童松达说。
除了免费煮茶,童松达也时常会帮乡里做一些别的事情。《塔山童氏族谱》里记载,“环村圳岸路,每因夏水浸灌多坍缺,前后溪桥屡被大水冲坏”,童维泰便“补砌修整”“率众重筑”,童锡楷、童邦标二人也有类似经历。或许是受祖上家风影响,童松达也对修路“情有独钟”。“有一次发了大水,一家农户的田埂被冲掉了,他扛着家伙就去别人家义务补田埂去了。”童铁策说,在镇上还没什么沥青路水泥路的年代,一旦出行要道损坏,童松达便拿着锄头、簸箕,挑着一筐沙土和石头去填去修,“一修就是好几天”。
童松达的曾孙女周予童将酸梅汤赠予路人。
在童铁策印象中,童松达什么事都比较看得开,“凡事也不计较”。过去前童镇灌溉用的农田水是从白溪上引下来的,每年天气一热,灌溉水总是不够用。一位村民有次偷偷用泥土堵住了童松达农田的沟渠,这样一来自家的稻田滋养充沛,而旁边童松达的地却“叫渴连天”了。
没过两天,镇上的居民就发现了这个“小动作”。大家本以为童松达一定会不忿上门理论,没想到他最后只留了十个字:“给就给一点,让一让就好。”
不过,有一件事童松达却一定会“计较”——
茶水汤水决不能过夜。
“以前老辈人讲‘过夜茶,毒如蛇’。既然做好事、做善事,一定要做彻底。” 童松达说。
童松达的大儿媳胡亚莲将酸梅汤搬上三轮车,准备拿去街上与过路客分享。
“我们家会一直送下去”
童松达送茶的几十年里前童镇发生了巨大变化。1973年梁皇山至前童镇的公路通车,1980年前童镇到宁海县城的公路通车,黄洋市路廊渐渐“门前冷落车马稀”,人流逐渐减少。童松达的茶摊几十年内也换过不少地方,有时放到了古镇门口,有时也放到宁海县城的东门白峤岭、南门黄土岭、西门路廊、北门路廊等地。这几年前童镇的古镇开发保护工作日见成效,童松达便又把茶摊搬回了古镇景区内。
由于自己逐渐上了年纪,前几年又刚生过一场病,这几年的煮茶送茶工作孙女童晓娜、儿媳胡亚丽出了不少力。来摊前喝茶的人,逐渐从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面孔,变成来自全国各地、带着不同口音的陌生游客。
童晓娜说,第一次随爷爷给游客送茶时的情形让她非常难忘。
童松达的大儿媳胡亚莲将煮好的酸梅汤盛出。
“那是一个国庆节,我们一大早就将两桶做好的酸梅汤带入前童镇景区,选择人流多的地方摆了开来。”童晓娜记得,没过多久就有游客围拢过来看热闹,不过大部分只是瞅一眼、问一句、拍个照,却没有一个人肯上前来喝。
“这么大一杯酸梅汤真的不要钱?不会是骗子吧。”有游客在一旁嘀咕。
“不要钱的酸梅汤,能喝吗?这都用啥煮的,不会喝出毛病吧。”还有游客三三两两坐在旁边私下议论。
童晓娜一时不知所措。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一个小时过去竟然一杯茶也没被喝掉。出于无奈,她只好站出去跟游客再三解释、保证酸梅汤确实是免费的爱心之举,甚至还让自己的女儿当场喝给路人看,证明酸梅汤“可以喝”。
童松达在生火,准备制作酸梅汤。
很快,游客们渐渐放下了“疑虑”。“到后来喝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上午就喝完了。”童晓娜说。
不过童家人觉得,总的来说还是“暖心事”更多。熬酸梅汤需要中药,童家人每次去抓药的药店老板陈玉萍被他们的善举感动,常常以成本价卖药给童家;镇上的居民也时不时会给童家送去一些茶叶和柴火,“互帮互助”的邻里氛围在前童镇显得十分浓厚。
前童镇的这只石臼,上面刻着“咸丰七年七月”,据载为童松达祖先煮茶用的器具,里面是烧茶的灶头。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童家开始送茶的时间要比往年晚。在家里晚辈的提议下,童家还尝试了“灌装派送”的新送茶形式:将烧制好的酸梅汤放入冰箱冷却,随后灌入自购的食品灌装袋中,分给镇里的老人小孩们喝。
“我们家会一直送下去的。”童松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