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薛宏新老师那会儿,正赶上中原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我在中牟那地界儿给人家照看鱼塘,忽一日手机“叮咚”一响,竟是从《今日头条》上爬过去的——我那篇写爹的豆腐块底下,蹲着条留言:“老乡,加个微信?”细瞅落款,李豫。嚯,竟是原阳作协掌笔杆子的秘书长!
李老师手快,一把将我薅进了作协群里。一入群,好家伙!我这常年瞅着鱼嘴开合的塘边人,像是猛不丁被推搡着灌了一大口黄河浑水,霎时给呛得晕头转向又眼冒金星——群里滚动的哪里是字?分明是原阳黄土地里拱出来的筋疙瘩肉块子,热腾腾,硬邦邦,还带着刚出锅馍馍的腾腾麦香!一篇篇铮铮作响的文章噼里啪啦砸进眼里,撞得我胸口肋骨都嗡嗡地颤。
薛宏新老师的文章,滚得最勤。篇篇署名“马虎三”,像庙会上赶场不歇的老把式。我心里直犯嘀咕:这人肚肠里怕是盘着一窝活字版?指缝里随便漏点墨渣子,滚在地上都能蹦出个囫囵故事来!更奇的是他那张简介照片,眉眼棱角,横看竖看竟沾着几分俺尹家老坟岗子上飘来的熟稔气儿。我隔着屏幕敲字过去:“薛老师,信不信?咱俩唠不过五句唾沫星子,准能盘出亲戚蔓子来!”
他那头干脆利落甩过来俩字儿:“不信!”
结果?三句没唠完,辈分已排清楚。得,真掰扯出根亲秧子!薛老师那头乐了:“嗬!隔着网线也能扯出个表妹来?这可真是电线杆上晒裤衩——晾(亮)了相了!”
薛老师这人,没半点文人的酸架子。肚里墨水汪着,嘴边却是实打实的老棉裤腰般的实在话——腌咸菜缸里捞出来的翠黄瓜,嘎嘣脆,透心凉。他边嚼着烧饼边在微信里告诉我:“为啥爱用‘马虎三’这名?省事儿!不用费唾沫给人物起字号,腾出功夫多煨几个字眼儿进汤锅里,那滋味才叫地道!” 这话熨帖!文字就是个庄稼活,名号再鲜亮不如土坷垃里结出个实在瓜。
我写东西,是拿命换来的本事。那年一场大车祸,身子骨差点给揉烂挤扁。骨头缝里爬出来,脑子里的旧家当哗啦啦坍了,偏生又无端拱出些新芽尖尖——昏沉中竟抓笔描出了东汉光武皇帝刘秀的故事!连自己都吓得心口噗通跳:老天爷,这横竖不沾边的古董玩意儿,咋就冒了我一身冷汗?
把那段“胡涂乱抹”的初稿甩给薛老师看,他微信头像上的眼睛瞪得溜圆:“表妹啊,你这叫不懂?!挤扁那一下,怕是把祖坟里埋着的几斗墨汁全给挤活泛了!” 我心头一热,忽然想起老家祖坟茔地旁那棵老槐树,传说刘秀落魄时曾在树根下栓过马。莫非车轮碾过我身子的那道辙印底下,正叠着千百年前光武帝马蹄踏出的浅坑儿?土底下埋的故事,从来不会真烂掉,只等一个裂口,便汩汩地往外冒浆水。
人世间的路,偏偏越走越窄。百万巨债压得脊梁骨嘎吱作响,喘气都带着铁锈味儿。每回被逼到断崖边,鬼使神差地,我总往刘秀陵那老石碑前一跪。说来也奇,头磕下去,再抬起来,崖前竟又生生裂出条羊肠小道来。有一回,连工资款都能莫名拐了弯撞进我卡里!人活到这份上,不由得你不信点玄乎其玄的东西。
薛老师待我,是实打实的掏心窝子。师长?亲友?倒不如说是老天爷看我被泥水糊了眼,特意从厚道人堆里扒拉出一个递竹竿的——“亦师亦友亦亲人”,这七个字烙在心上,滚烫!我底子薄,写起东西像旱地拔葱,哆哆嗦嗦总怕蔫了叶。他倒好,耐性足得赛过熬腊八粥的老火,一句句掰开了揉碎了喂给我这半路出家的笨学生,字缝里煨着的都是暖烘烘的指望。
癌魔这凶兽,三年里恶狠狠啃了我三口血肉。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薛老师那头却像焊在微信上一样稳当。信息“叮咚”响,打开看是他发来的:“妹子,今儿日头好,扶墙根也得晒晒脊梁骨!骨头缝里存住阳气,阎王爷就不敢轻易收条子!” 话糙得像沙砾刮过铁锅底,磨得人眼眶发酸,却真真从骨头缝里挤出股热乎劲儿来。
看着薛老师年过半百还笔耕不辍,文章像春韭似的一茬茬往外蹿,我这五十出头就被病痛揉皱的人,没来由地臊红了脸。老棉袄里裹着的颓丧劲儿,叫这股子韧劲儿冲得稀薄了些。我在病床上重新翻出那沓《二十八星宿之双色蝴蝶》的草稿,纸页早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薛老师的话又在耳边响:“写!妹子!字是心头血,滴在纸上能生根!”
灯影下,我一个字一个字往稿纸上爬,像蜗牛慢腾腾啃着菜叶。疼得狠了,脑中忽地闪过刘秀陵前青石板的凉意,又混进了薛老师那句糙话——“阎王爷收条子也得看咱愿不愿画押!” 喉咙里便硬生生滚出一声笑,手指头又能哆哆嗦嗦往前挪半寸。
这摊开的手稿,浸着汗,洇着药味,若真有一天见了天光,头一份功劳该刻上薛宏新的名号。没有他这把老骨头在后头顶着,我这株被霜打蔫的野草,早该枯死在连天旱地里了。有时深夜里咳醒了,望着窗外寒星,心里蓦地透亮:或许老天爷派来渡我的,不只是那场皮开肉绽的车祸,还有这位伏在烟火灶台边、用文字煨着人心暖的老先生——他像黄河故道边一株虬枝盘绕的老榆树,根须死死抠进盐碱地,自个儿吸尽了苦涩,却撑着给后来人留下一片可喘息的绿荫。
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窗纸上映着我趴在桌前的身影,薄得像片枯叶。笔尖沙沙划过纸张,字痕断断续续,却始终未停——那是生命在盐碱滩上开掘的细渠,也是俗世迢递间,一道微温的传承。(尹诗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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