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账册

2025-09-02 12:15:03 来源: 新乡网 评论:0 点击:  收藏
2025年8月末,后半晌五点光景,秋老虎的尾巴还甩着燥气,天边褪了白铁皮的煞白,闷闷地蒸着些余威。车子一头扎进姚寨村梨园的门脸,那股子焖人的热气忽地就被吸溜走了似的,凉浸浸的绿意兜头裹来。满园梨树枝条挨挨挤挤,稠密厚实,搭成一眼望不到头的凉棚。日光筛下来,不再是晌午头那扎眼的碎金,倒成了丝丝缕缕、扯长了的软弦子,铺在地上,静悄悄的。
 
刚踩住地头的虚土,树影里便拱出个汉子——沙彦锋。姚寨村,不,应该说在原阳县方圆几十里都晓得这名字,是位“好人”,更是运发合作社的当家人。他咧着嘴,笑纹深得能夹住麦粒,手里捏着几顶软塌塌的草帽:“挡挡西晒,后晌了,日头还毒哩。”草帽檐斜耷拉着,遮了他小半张黧黑的脸。那双手搓着,骨节粗大变形,沾满了泥土和梨树胶的深褐,是双钉在黄土里、又盘弄着合作社几百亩果园生计的手。
 
梨园忒大!满枝黄澄澄的梨子沉甸甸挂下来,枝桠弯得像张满的弓,仿佛喘口大气就能坠下地来。跟着沙社长的,还有个村里的精瘦后生。沙彦锋弯腰拾起个裂了纹的落地梨,裤腿上随手蹭两下泥,“咔嚓”掰开,一半递给我,一半塞给后生:“雨水薄了,模样不济,瓤子甜着呢!合作社今年这茬‘黄金酥’,品相好的都走了订单,这些落地裂口的,自家吃,不糟践!”梨肉入口,脆生生、凉沁沁,汁水足得直顺喉咙眼往下溜,后半晌攒的那点子燥闷,一下子压服得没影了。那后生手脚灵巧,不知哪里寻来根带钩的树杈,专挑树尖尖上让夕阳晒得透亮、个顶大的梨下手,一钩一个准,嘴里还念叨:“沙社长这园子,侍弄的真地道!”
 
俺仨散在树荫里,嚼着脆梨,话匣子也就拉开了口。后生用胳膊肘捅捅沙彦锋,笑呵呵地问:“沙社长,你这几年攒下的‘好’,怕不是能撑破咱们合作社的冷库了?”
 
沙彦锋嘿嘿一笑,只顾搓他那双泥手,显出几分不自在:“嗐,有啥好提?沾弦的小事,不值当说。”
 
“沾弦?”后生嗓门清亮起来,像敲着梨树枝,“俺村东头那窄巴路,坑连洼、洼连坑几十年,不是你咬着牙,合作社挣了点钱就一车车石子硬垫瓷实的?娃们下晚自习,黑灯瞎火栽跟头,不是你勒紧裤腰带,硬生生戳起那几根灯杆子?这要是‘沾弦’,那些光搁嘴上擂大鼓耍花腔的,算个啥?”
 
俺也接了腔:“老话在理——‘看人挑担不吃力’。彦锋干的,桩桩件件,那是实打实、沉甸甸的真家伙。”俺顿了顿,声儿往下沉了沉,像碰着了硬泥里的石头,“那年数九寒天,听说你揣着合作社账上预支的修路钱四下跑料,耳朵冻的疮,肿得透亮,发面馍似的……回来见人还咧着嘴笑,说‘料齐了’。这傻劲儿,比金子沉!”
 
沙彦锋愈发局促,黑红脸膛涨得像酱萝卜,活像干了啥亏心事被抓了现行。二话不说,抓起刚摘下的大梨就往俺和后生手里硬塞:“吃梨,吃梨!堵嘴似的甜!”
 
忽地,他想起什么,弯腰凑近地头一棵老梨树疙瘩。那树根盘虬,有个不起眼的树洞。他小心翼翼探手进去,摸出个厚墩墩的小本子。本子卷了角,沾着黄泥点点,褶褶皱皱,像片风干的厚树皮。掀开,手指头笨拙地点着那密匝匝、歪歪扭扭的字迹:“喏,修东头路,石子、洋灰、灯杆子工钱,都裹在这里头了……合作社账上走的,个人贴补的,一笔笔清亮。”他翻过几页,暮光在纸页和沟壑纵横的脸上晃动,“去年帮扶村西刘老倔瞧病的钱……合作社公益金支了一部分……”那字个个粗大,笨拙,却像犁铧在生土上一道道硬趟出来的深沟,透着力透纸背的沉劲儿。树影摇曳,纸上的墨迹明明暗暗,恍若大地自个儿渗出的密语。他把本子轻轻放回树洞深处,轻得像藏一片刚落的梨叶。本子边沿早叫风雨啃得豁牙露齿,摊在那儿,活脱脱一本翻烂了的旧黄历,记着人情冷暖、公心私账的春秋。
 
暮色终于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一层层洇染了梨园。俺和后生提着沙社长硬塞的沉甸甸的梨袋往外走,袋里的果子散发出甜滋滋的香气。沙彦峰杵在园子口送,身影渐渐被稠糊糊的树影吞没,唯有那只粗砺的大手,还在昏蒙里依稀挥动着。引擎突突响起,车子缓缓离开。回望梨园,暮霭沉沉,树影如墨泼就。那藏着账本的老树疙瘩,早已辨不分明。只见秋风贴着地皮扫过,几片早黄的梨叶打着旋儿,悄无声息,落回那片埋着“良心账”的泥土上。
 
恰此时,不远处的村路上,几盏灯暖暖地亮了起来。那光劈开昏蒙,正是他当年勒紧裤腰(合作社的钱袋子)一根根戳起的灯杆子!灯光落在归途上,也像犁铧划过土地,稳稳地拖出两道通向安稳的长痕。
 
梨树枝繁叶茂,根扎透了地气,才有这累累金果压弯枝头;人心有了向善的念想,黄土深处便也悄悄扎下那看不见的深根。树洞里的账本,终究会化为泥土,如同梨叶归于大地。可人心照亮的痕迹,却如深埋的老根,沉默着,只管把养分输送给四野村庄——好名声与善行,从来如此,不图挂在高枝招摇,只在人心褶皱里悄悄舒枝展叶,结出那看不见的果实,比满园金梨更沉实,也更经得起年月风霜。
 
车子颠簸,梨园终于沉入夜海。方才账本上那粗砺笨拙的字痕,却沉甸甸压在人心上——那岂是墨写的数字?分明是人心蘸着汗与体温,在糙纸上拓下的印记。一笔一划,皆是欲说还休的根脉草图,深植于生养他的厚土,也盘绕在合作社兴旺的根须里。
 
车窗外,村庄的灯火明明灭灭地流淌,恰似那无声的善根,在沉沉夜色里,悄然顶出了一枚枚柔软而光亮的新芽。

(文/薛宏新)
责任编辑:杨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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