焖在时光里的红薯

2025-06-26 10:49:40 来源: 新乡网 评论:0 点击:  收藏
八十年代初的县城,冬日里白霜铺地,人说话都喷白气。文化馆那栋矮楼,暖气是不大有的,人人袖手呵气,棉鞋底蹭着水门汀地面,咯吱咯吱响。
 
崔士喜的办公室在二楼把头一间。推开门,蜂窝煤炉子先扑脸送来一股子暖。炉膛里煤核儿暗红,烧得正旺。炉面上覆着个旧瓦盆,盆底豁了口,沿儿也裂了两三道纹。炉盘上横搁两块半截砖,托稳了这座“穹庐”——这法子倒显出几分寒素日子里的伶俐。盆底下焖的东西,透出丝丝缕缕的焦甜气,钻进鼻孔里,惹得人喉头不由一动。
 
“来啦?坐!”崔士喜从报纸堆里扬起脸,咧嘴一笑。他那时是副馆长,兼管着原阳县唯一的一个《博浪》小报。他脸上总挂着笑,笑纹里积着暖意,仿佛这炉火也有一份是他面孔里透出来的。他自己先搓搓手,呵一口气,才伸手揭开那破盆一角。一股更浓的白汽猛地窜出,裹着红薯的暖香,瞬间填满了小屋。炉盘上趴着几块红薯,紫红皮儿已烤得焦黑起泡,微微裂开,蜜黄的瓤子隐约可见。他伸手捏了捏,烫得指头一缩,放在嘴边直吸气,“嗯,这就熥透了,正好!”
 
红薯这东西,最贱最实,入冬后便是穷人的恩物。崔士喜把这恩物带进冷清的办公室,搁在蜂窝炉上,覆以破盆,竟成了隆冬里最熨帖的待客之道。于是,炉火旁便常有人围着坐了。多半是来送稿子的文艺青年,或是几个相熟的老笔友。稿子摊在膝上、桌上,他一边翻看,一边不忘拿火钩子拨拉一下炉膛。火苗倏地一蹿,映亮他镜片后的眼睛。红薯在破盆底下,无声地吐纳着甜香,那香气有个好处——催人放下拘束,话头便也活络起来。
 
“士喜哥,这段写县西河滩的苇子,风一过,白茫茫一片,像不像?”有人念着自己的稿子。
 
“像!尤其后头那句‘苇穗子点头哈腰,招呼着过往的穷风’,点得好!”崔士喜笑着,掰开一块滚烫的红薯,蜜色的瓤子冒着热气。他也不怕烫,利落地分成几块,递给周围的人,“尝尝!这块烤得面甜!”他自己也捏起一小块,吹着气送进嘴里,烫得眯了眼,咝咝吸气,却一脸满足,手指头沾了灰也不顾。就在这红薯的暖香浮动之中,稿纸上那些字句,也仿佛被炉火烤活过来。
 
红薯的甜香,文章的字句,还有炉火映照下人们眼中流动的光,三者在那一方寒陋的小室里奇妙地交融着。炉火噼啪,话语潺潺,破盆底下红薯的甜香默默充溢着每一寸清冷的空气。此刻的崔士喜,俨然成了这小小温暖世界的中心。
 
世事流转,人如浮萍。几年后,崔士喜便离开了这间飘着红薯香的旧屋。他去了县委政研室当主任,又到农业局当了书记兼种子公司经理,后来回到文化圈,做了文化局局长,最后在统战部副部长的任上鞠躬尽瘁。职务换了几换,人愈发清癯了些,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却始终没变,像炉火的内核,暖而不灼人。他仍旧写,笔耕不辍,案头堆起三本厚厚的著作,字迹端正,是他一贯的温和笃定。他仿佛是一颗饱满的种子,被命运的风随意撒播,落到哪块土都努力扎下根去,默默地结实。
 
只是,人们偶尔忆起老崔,心里头先浮上来的,常常不是他后来那些堂皇的头衔,而是文化馆二楼那间小屋。是那破盆底下焖着的焦香,是他掰开滚烫红薯递过来时手上沾的灰,是他看着稿子、拨弄炉火时镜片后的专注神情。那炉火,那红薯,那陋室里升腾的热气,竟在岁月里酿成了一种奇异的陈香,顽固地盘踞在记忆深处。
 
后来,他因病早早走了。英年早逝!这消息像块冰冷的砖,猝然砸在相识者心头。原阳不大,文艺圈子更小。突然少了他这么个温和而实在的人,骤然安静了许多,也空落了许多。人们聚在一处,提起“崔士喜”三个字,往往一时沉默,只余低低的叹息在空气里盘旋,终至凝成一句沉重的共识——这是咱们原阳文艺界,永难愈合的隐痛。
 
一个冬深欲雪的日子,我踟蹰街头,冷风卷着落叶打旋儿。忽有一缕极熟稔的气息钻进鼻腔——焦香里裹着甜糯!急转头寻觅,却是街角老头守着个铁皮桶改的烤炉,炉膛里炭火明灭,炉盖上红薯排列。热气蒸腾而上,恍惚间竟与当年文化馆小屋顶上那破盆逸出的白汽重叠了。只是眼前的炉子崭新锃亮,铁桶浑圆,哪里寻得见那豁了口的旧瓦盆?那破盆里焖出的红薯,火气匀和,滋味是直渗入心坎的暖。
 
可终究,那破盆只能焖在八十年代初那座矮楼的蜂窝炉上了。如今炉冷灰白,盆碎无觅,连那焖红薯的人,也成了故纸堆里一片沉寂的影子。昔年寒室如春的暖意,终化作文字深处一缕不散的甜香。
 
原来人世间最深的滋味,并非锦衣玉食之铺张,而是在清寒日子里,有人肯捧出一块烤得焦香滚烫的红薯,用破盆悉心焖熟了,带着烟火尘灰的温度递到你手上。那点甜暖,足以扛住日后岁月漫长的凛冽。(文/薛宏新)
责任编辑:杨瑞

关于

互联网违法不良信息举报 意见反馈 新闻地图 旧版回顾
网站简介 - 联系方法 - 招聘信息 - 新乡日报社简介 - 广告服务 - 网站地图
大河新乡网版权所有
©1997-2022 河南致晟提供技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