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脊梁

2025-08-25 09:50:23 来源: 新乡网 评论:0 点击:  收藏
  光绪廿四年的残钟悬在盐店庄的老榆树上,铁锈混着碱腥气在风里浮沉。这口钟撞响时,朱家族谱刚添了第四个孙子——朱普生踩着钟声降世于一九五四年。那年黄河刚褪洪,他家土炕沿还沾着水线留下的黄泥印子。
 
  泥娃娃长到十八岁,脚板已在河滩上踩出深痕。初进县水利局那天,他仰头望着巍峨的石闸门。黄河水在闸口里轰鸣翻卷,震得脚下的青石板嗡嗡作响。老技工叼着烟袋锅斜瞥他:“嫩秧子细胳膊,扛得住水龙王?”少年不答话,只将蓝布衫袖子猛挽至肘弯,小臂筋肉暴起三道凌厉的棱子。
 
  从此他的算盘珠子拨弄的是水文脉络。二百里干渠支渠在他脚下延伸,窝头碎屑常落在测量图纸的坐标点上。冬日渠堤冻出龟裂细纹,他趴在冰面用舌尖试温度——舌尖沾上冰茬即知冻层深浅;伏天蹚着齐腰浑水清淤,蚂蟥钻进胶鞋啜饮热血,他揪出时带出血肉也不皱眉。老船工蹲在闸房檐下望见他的身影,烟锅在鞋底磕出火星:“后生巡渠的影子比鱼鹰还勤快,闸门落锁的声响比铜钟更透亮!”
  一九七五年伏汛来得凶悍。那年暴雨撕开天幕,堤南灌区的闸基被浊浪啃噬得摇摇欲坠。麻袋投入咆哮的涡流如同撒进黄河的芝麻。朱普生甩掉簑衣,抱起沙包就往激流里扑。老把式死命拽他腰带:“闸口吃人不吐骨头!”他脚底板早被碎石割得血肉模糊,却嘶吼着挣脱:“防洪堤是阎王账!差一分水头就能撕开大口!”冰凉的河水裹着冰碴,割开腿上新旧交织的伤疤,血色在黄汤里洇成飘动的红绸。三天三夜后闸门终于合拢,他蜷在麻袋堆里睡得昏沉,怀里紧搂着半块硬如鹅卵石的窝头。
 
  水纹终于爬上他的鬓角,如同黄河在黄土塬刻下的沟壑。那曾挺直的脊梁渐渐弯折——半是长年伏案计算水文数据压的,半是扛石垒堰磨损的。他揣着霉湿的笔记本行走在长堤上,像一枚移动的界桩。一九九八年秋汛夜,暴雨如注,巡堤马灯照见丁字坝豁开一道狰狞裂口。众人惊呼未定,他已纵身跃入翻涌的浊流,泥浆瞬间没顶。抢险队员跟着那盏在激流中沉浮的马灯冲锋,用血肉之躯抵住麻袋石笼。黎明时分溃口堵住,人们寻见他斜倚石笼鼾声如雷,指甲缝里淤塞着青黑的河泥。
  全国劳模奖章挂上胸口那年,朱普生佝偻着背站在省人民会堂。领导紧握他粗糙如老树皮的手:“黄河水浇灌的何止庄稼?浇的是千万百姓的命脉!”台下掌声如潮翻涌,他只听见黄河在血脉里奔流的轰响。午宴的荤腥气钻进鼻孔,他兜里仍揣着半块干馍——多年冰水浸泡,胃囊早已脆弱如薄胎陶器。
 
  退休后的日子,他成了黄河故道的游魂。白日里挟着牛皮纸本钻进档案馆,在故纸堆里寻觅河道变迁的密码;夜晚蹲伏河滩倾听涛声,耳朵贴着土地如聆神谕。某个雷暴夜,闪电劈裂天穹,他赤脚奔到院中观测雨势,雨水裹着冰雹砸在身上浑然不觉。颤抖的手在牛皮纸上记下:“丑时三刻暴雨,闸前水位涨二尺七寸”。儿女举伞追出:“您这把老骨头还要当水位标尺?”他眼一瞪:“河底躺着老祖宗!水账差毫厘,下游变汪洋!”
 
  原阳县决定为他著书立传那日,暴雨初歇。工会干部推开朱家吱呀作响的木门,惊得倒抽冷气——八仙桌左边堆着乾隆年间的河工札记,右边摊开三维数字闸门建模图;墙上斗笠滴着水,墙角麻袋里探出半截磨损的探水杆。老人捧着搪瓷缸站在光影里,黄河水的气息从他每个毛孔渗出:“泥沙腌透的命,离了水汽就蔫了魂呐!”
 
  窗外,亘古的河水裹挟着高原的骨血奔涌东去。浪头撞向石矶迸溅千堆碎玉,又默默退回永恒的深流。大河懂得刚柔相济的至理——水面浮沉着枯枝残叶,河床深处却沉着亿万年不语的磐石。朱普生用六十载岁月在波涛间刻下一道深痕:石闸门起落开合的轨迹里,始终游动着一条不沉的精魂。
 
  暮色四合,长堤如卧龙。他的背影在残阳里弯曲如引水渠的弧度。黄河水在他血脉里奔涌,闸门启闭的雷霆在骨缝间震荡。水文簿上的数据与符号,原是血肉写就的河图洛书。
  深夜书房仍亮着一点豆光。他伏案比对新旧河道图,白发垂落纸页如芦苇拂过沙滩。黄河在窗外奔流,月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微微佝偻的轮廓竟与石闸门的剪影渐渐重叠——人与水搏斗一生,终将筋骨铸成山河的支点。

(作者:薛宏新)
责任编辑:李昕

关于

互联网违法不良信息举报 意见反馈 新闻地图 旧版回顾
网站简介 - 联系方法 - 招聘信息 - 新乡日报社简介 - 广告服务 - 网站地图
大河新乡网版权所有
©1997-2022 河南致晟提供技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