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厨房墙上,挂着一件“传家宝”——一块黑黢黢、沉甸甸的老铁皮漏勺。几十个指头粗的洞眼儿,边沿磨得像鹅卵石一样溜光。这玩意儿,可不是超市买的。爷爷说,那是土改时候,他从地主家牲口棚的破马槽模具上拆下来的铁皮。老人家掂量半天,抡起铁锤“铛铛”几下,愣是把个喂牲口的玩意儿,改造成了养活一家人的家什。“牲口槽里的料吃得,”他当年念叨,“漏下去的面鱼儿,咱庄户人的肚肠更配得上!”
我家在黄河故道边上长大。老一辈总说,这儿的土肥得攥出油,性子也烈得很。涝起来一片汪洋,旱起来地皮咧着嘴笑。爷爷说,这方水土养出来的人,肚肠也得是铁打的,非得靠点“硬正”的东西才能压住那股子躁气。啥最硬正?麦子!磨成雪白的头道面,掺上带着点碱腥味儿的黄河水,揉啊,揉到面团发亮、筋道得能抻出绳儿来,才叫功夫到家。
小时候,看奶奶揉面是场大戏。粗壮的胳膊抡圆了往大瓦盆里“夯”,面团在她手下“噗嗤噗嗤”地闷响,像在跟谁较劲。揉透了就拿湿布捂上,说这叫“醒面”:“面醒了筋,人醒了劲,都得熬!”
下锅才是高潮。大铁锅里的水早就滚得像开了锅的黄河水,白浪翻腾。奶奶端起那沉甸甸的“传家漏勺”,里面是硬得搅不动的死面团。她扎稳马步,一手托勺,一手攥拳,“嘿!”地一声猛捶下去!面团瞬间被“挤”过密密麻麻的窟窿眼,“滋溜滋溜”地变戏法似的,化作一群胖乎乎、圆滚滚的“小白鱼”,争先恐后地蹦进滚水里翻腾。
每当这时,爷爷的眼神就有点飘。他会不自觉地念叨起那个叫“丙午年”的夏天。那是场噩梦般的洪水。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死猪烂树,轰隆隆撞开堤口,像堵墙一样压过来,瞬间吞了村东头。全村人疯跑上西岗子避难。混乱中,爷爷只抢出了他那口宝贝铁锅,奶奶死死抱住了半袋救命的白面。
岗子上挤在破窑洞里,饿是真饿疯了。小孩哭得像小猫,大人饿得眼珠子发绿。绝境里,爷爷摸出了他那块铁疙瘩——漏勺。奶奶就用岗子上浑浊的泥汤水和了那半袋面。面团死硬死硬,爷爷咬着牙,脖子上青筋暴起,一拳一拳,玩儿命地往漏勺里夯!水是用捡来的破瓦罐在洞口烧开的。“面鱼儿”就那么落在浑浊的水里翻滚,没盐没油,白惨惨、烫嘴的一碗递过来。饿急了眼的人哪顾得上烫?捧着破碗稀里呼噜往下吞,喉结上下窜动,汗水和泥水顺着脸流进碗里。爷爷后来瘪着嘴苦笑:“那会儿的面鱼,真他娘是吊命的钩子!滑溜溜钻下肚,肠子不打架了,人才有力气刨食、扒拉房子活命!”
这漏勺现在传到了我媳妇手里,成了村口夜市摊的“当家神器”。煤球炉子烧得通红,铝锅里水花翻滚。媳妇揉面的功夫得了奶奶真传,力气不小,手法却更利索。她不用拳头夯,抄起一根光滑的木头棒槌,“梆梆梆”地敲打漏勺边沿。霎时间,面鱼就像被催着赶路的急雨点,唰拉拉倾泻进沸水。捞进大海碗,浇上两勺浓稠的老卤(羊肉汤是秋冬绝配,夏天换成清爽的蘑菇汤),撒上翠绿的香菜蒜苗,最后漂一层红亮亮的辣子油。
夜市热闹起来了。下了工的汉子们带着一身汗碱味儿凑过来,端碗往马路牙子上一蹲,埋头就稀里呼噜开造。滚烫的面鱼滑下喉咙,额头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砸。“嚯!这劲儿!”拉砖的赵老三一抹嘴,嗓门敞亮,“干完力气活,咥上这一碗,肚子踏实了,骨头缝里攒的寒气都给逼出来了,舒坦!比啥药都灵!”
今年中元节,照例去黄河滩放灯。夜凉了,人散了,河滩空旷,只剩点点河灯在黝黑的水面上幽幽地漂,像散落的星光。爷爷揣着手,望着那片微光,慢悠悠说了句话,我至今记得真切:“人啊,跟这河里的灯差不多,亮一阵儿,暗一阵儿,说灭就灭了。能踏踏实实吃上一碗热乎、顶饿的面鱼,把肠子肚子都熨帖了,那就是河神爷赏的大福气。”他浑浊的老眼映着水光,声音不高却敲在我心上:“挨过饿的人才懂,这面鱼,它不光是粮食。它是黄河水喂出来的——那股子‘活命的心气儿’!”
夜市散了,媳妇在家“哗啦啦”地清洗那宝贝漏勺。水滴穿过几十年的窟窿眼儿淌下来,像永远流不尽的黄河水。昏黄的灯光下,铁皮上的坑洼磨痕,像刻满了密码。我抓一把刚收的新麦,深深吸一口——那股子生于黄土、晒透烈阳的、扎鼻子的干硬香气,钻进肺腑。
看着那漏勺,心里忽然透亮:黄河水涨了落,落了涨;地里的麦子青了黄,黄了青。人活一辈子,草木一季秋,奔来忙去,不就图个踏实热乎劲儿吗?这一碗看似简单的面鱼,汤汤水水里,揉进了多少辈人在这片土地上跌爬滚打的命。它熬煮的,是黄河的泥沙都压不垮的——那股子活蹦乱跳、死磕到底的劲儿!面鱼下肚,烫贴了肠胃,暖热了心肺。前头的路,管它是沟是坎?我端起碗,心里那股劲儿又上来了——接着蹚呗!
作者:薛宏新
责任编辑:李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