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阳人爱喝玉米粥

2025-06-30 09:52:58 来源: 新乡网 评论:0 点击:  收藏
作者:薛宏新

  天还黑黢黢的,原阳县西高杆灯南边路东那片空场子就活了。几盏昏黄电灯泡从临街铺面里吃力地扯出点光亮,煤炉子早烧得旺了,炉膛红得耀眼,映着几张黧黑的、刻着岁月沟壑的脸。最喧腾的,还是人和食府那粥棚。“咕嘟咕嘟”的响声闷声叫着,一阵阵乳白的热气,掺着新鲜玉米磨出的那股子甜腥味儿,裹着柴火烟气,直腾腾地朝人脸上扑。这味儿,钻鼻子,入心肺,是原阳城清早的魂儿,硬生生把瞌睡虫赶得无影无踪。
  人和食府老板娘是个壮实妇人,腰身粗得像秋后粮囤,胳膊也粗,青筋盘绕,透着使不完的力道。她左手攥着那柄磨得溜光水滑的长铁勺把子,在粥桶里紧着搅动,稠稠的玉米粥翻滚着,粘稠的波纹一圈圈荡开,玉米那股子朴实又霸道的香气愈发浓烈,撞得人肚子里馋虫咕咕叫;右手也没闲着,收钱、递碗,快得像风刮过麻秆地。“赵豁牙!甭往前拱,一碗稠的跑不了你的!急啥,烫烂你嘴皮子!”“老栓叔,钱扔筐里,自己端!手爪子利索点!”她嗓门亮,底气足,像敲一面破锣,穿透了清晨的嘈杂。
  众人哄笑。赵豁牙果然咧开他那缺了门牙的嘴,露出个黑洞洞的笑,紧紧攥着自家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眼巴巴盯着那翻腾的金黄。粥稠得很,老板娘舀起满满一勺,高高提起,那粥便悬着,垂下的线扯得老长老长,断都断不利索,稠得稳当实在,稠得叫人心里踏实。粗瓷碗递过来,碗沿带着灶火的温热,粥面颤巍巍地,聚着一汪亮晶晶的米油,那是玉米糁子熬出的精华,庄稼人眼里的金贵东西。
  粮店后头那间磨坊,机器日夜轰鸣,震得地面都在哆嗦。金黄的玉米粒瀑布般倾泻进机器黑黢黢的大嘴,轰隆隆一阵闷响,顷刻间便被嚼碎、碾磨,吐出来的是细沙般的玉米糁子。空气里永远悬浮着微亮的粉尘,在透进窗户的光柱里上下翻飞,带着一种微痒的、暖烘烘的甜腥气,吸进肺里,是粮食最本分的味道。这片金黄雾霭中,粥铺老板赵大橛子像尊石墩子,稳稳守在灶台前。
  他熬粥,讲究火候,几十年练就的功夫。铁锅里水花刚一冒泡,翻腾得像开了锅的蛤蟆塘,玉米糁子便扬手撒了进去。先是猛火催开,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跳脚,粥汤剧烈翻滚,气泡争先恐后地破裂;待得锅里动静稍歇,他便不慌不忙地将烧红的煤块夹出一部分,调成文火慢炖。此时锅里的“咕嘟”声变了,由急躁变得沉稳,绵长,一声接一声,不急不缓,悠悠荡荡,如同沉睡千年的黄河故道在平原深处发出的古老鼾声。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
  赵大橛子眯缝着眼,盯着锅里。时间差不多了,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抓起一把雪白的碱面儿,手腕一抖,均匀地撒向翻滚的金黄。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粥的颜色仿佛瞬间被点亮,由略显浑浊的土黄转为一种清澈、鲜亮的金黄,稠滑得如同上好的绸缎。玉米那股子被驯服了的、厚实得近乎笨拙的甜香,再无一丝遮拦,猛地炸裂开来,弥漫了整个厨房,霸道地冲出门窗,勾得路过的行人都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深深吸上一口。老板娘的小儿子放了学,书包往地上一甩,小脑袋便迫不及待地扎进粥桶升腾的滚滚热气里,贪婪地嗅着,“呼哧呼哧”的声响,连粥锅里深沉有力的翻滚动静都盖不住。
  日头毒辣辣地爬上了粥铺门囗那根粗壮的黑烟囱顶,像一枚烧得通红的巨大图钉,狠狠钉在天穹上。暑气也像炼钢炉里溢出的铁水,泼溅得到处都是,灼得空气都扭曲了。工地围墙里,灰头土脸的砖垛瓦块堆旁,三五成群的汉子挤在窄窄的墙根阴影里歇晌。汗珠子早把身上那件看不出底色的破背心浸得透湿,湿腻腻、沉甸甸地贴在晒得黝黑脱皮的脊梁沟子上,散发着一股子浓烈刺鼻的酸咸汗味儿。
  老黑背倚着滚烫的砖墙,耷拉着眼皮,好像累得连喘气的劲儿都快没了。他慢腾腾地掀开铝饭盒盖,里头正是人和食府粥棚里灌来的玉米粥。粥微微凉了些,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膜,像覆盖着一片小小的金色湖泊。他端起饭盒,凑到嘴边——
  “呼噜噜——哧溜!”老黑猛地吸了一大口,滚烫的粥浆滑进喉咙,烫得他眉头猛地一皱,脸皮抽搐了一下。那烫劲儿过去,紧锁的五官又陡然舒展开来,仿佛干裂的土地遇上了甘霖。他长长吁出一口滚烫的浊气,仿佛把积聚在五脏六腑里的燥热和闷气全吐了出去。他用那双沾满泥灰、裂着口子的粗大手指,随意抹了一把沾在厚厚嘴唇边的金黄粥糊,声音沙哑地叹道:“娘的,这玩意儿,比神仙汤还灵!灌下去,肚子里才像有了主心骨!”
  旁边二十出头的小王,学着他的样子,也猛地灌进一大口滚烫的粥。结果立刻被烫得“嗷”一嗓子,龇牙咧嘴,像跳上岸的鱼一样蹦跶起来,甩头跺脚,眼泪都差点呛出来。工棚下那一片弥漫着劣质香烟烟雾的阴影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粗粝、快活的哄笑和善意的骂声:“小王八羔子,急啥?饿死鬼托生的?!”“烫不死你个小鸡仔儿!”
  这滚烫的玉米粥灌下去,汗出得更凶了,顺着脖子、胸口小溪似的往下淌。说来也怪,那汗流出来,人倒像是轻快了几分。那黏稠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熨帖过肠胃,仿佛真能把被酷暑熏蒸得晕晕乎乎、几乎离体的魂儿又硬生生拽回来几分,给酸软空乏的筋骨缝里重新填上些支撑的气力。老黑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烟囱顶上那刺目的日头,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咕囔道:“老祖宗的书里不也念叨,‘粥食最宜养胃’,嘿,咱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就晓得这碗滚烫的糊糊下了肚,命又能续上一阵子,这晌午的砖头,还能再搬它几车!”
  玉米粥是原阳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印记,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底色。无论是天蒙蒙亮赶着下地的农人,还是工厂里三班倒的工人,或是街头巷尾奔波的小贩,手里捧的,碗里盛的,多是这一碗金黄。农忙时节,田间地头,送饭的媳妇掀开瓦罐盖子,那腾起的热气和浓郁的玉米香,就是疲累至极的丈夫眼中最温柔的慰藉。放学归家的孩子,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踮起脚,掀开灶台上温着的锅盖,先喝上一碗稠稠的、微温的玉米粥垫垫饥肠。
  原阳人端起这粘稠稠、沉甸甸的一碗金黄,无论晨昏,不管寒暑。粥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柴火的烟气和玉米的甜腥,扑在脸上,竟有了几分故乡平原三月里拂过返青麦苗的暖风的意味。它滚烫地熨帖过喉咙,熨帖过肠胃,熨帖过每一个毛孔。它在汗水泥灰的缝隙里,在筋骨劳损的疲惫深处,用最粗粝又最温柔的方式,喂养着这块坚硬土地上所有奔波的魂灵。
  日子再糙烫,再硌牙,只要灶膛里的火还燃着,锅里还有这金黄在翻滚,人心里就有块温厚的底子在撑着。那是玉米地里日头晒出的甜腥,混着额角滚落的汗水咸涩,在时间的文火上,慢慢熬出的最朴素的活命原浆。它垫得住一个踉跄,也撑得起下一步的踉跄。
  日子是口熬人的大锅,玉米粥便是沉在锅底的那块金疙瘩,虽烫嘴,却是活命顶硬实的嚼谷。
 
  作者简介: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李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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