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宏新
2025年6月19日中午11点时分,郑州、焦作来了两个文友,指名道姓要去平安烩面馆尝尝鲜。天阴着,风紧。原阳县老城街角,“平安烩面馆”的蓝布门帘被风掀动。铺子小,旧,木板招牌也旧了,雨水泡过的“平安烩面”四字,墨色倒还黑重。
掀帘进去,一股浓厚热腾的蒸汽裹着咸香,直扑人脸。灶台后站着掌勺的老汤头,脸上褶子深密。见人进来,眼皮也不抬,只嗡声道:“坐。面现扯,汤滚着,候一刻。”
“中。”我和文友拣了张油亮的木桌坐下。
炉火正旺。大铁锅里汤水翻着白花。老汤头抄起案上一团揉得发了亮的面,揪下一块,手腕一抖、一甩,“啪!”面团在案板上长了筋骨。两手一提一抻,白练似的面条上下翻飞,“唰唰”作响。末了,手腕轻巧一抖,“嗒”一声,面条滑入滚汤。
炉火映着他沟壑的脸。他眼皮耷着,只顾掀开旁边一口木盖铁锅——里面是老汤,稠亮,油花细密。舀起一大勺,稳稳浇进煮面的锅中。“铛啷!”汤勺碰锅沿,脆响。
这脆响,引出一段话。老汤头搅着锅里沉浮舒展的面,眼皮不抬,像是自语,又像对着谁说:“那年冬,雪大封门。一个老汉,领着小孙子进来。”他顿了下,筷子在汤锅里缓缓划动,“老汉眉毛胡子都挂着冰溜子,跺脚,抖落寒气,咧嘴对小孙子说:‘冷得邪乎!咱爷孙俩弄碗烩面暖暖!’”
“喏,”老汤头下巴朝灶台那边扬了扬,浑浊的目光掠过烟气,“就坐恁这位子。”
“那老汉,”他继续道,声音不高,混在汤锅的咕嘟声里,“扯面手法笨,可认真。‘啪’、‘啪’摔打面团,跟咱这响动一样。面熟了,汤宽面厚。”老汤头停下手,像是看着碗里的热气,“他把自个儿碗里那两片羊肉,全拨给了小孙子。自己呢?”他喉头滚动一下,“只捞着宽厚的面片子,大口吞咽,烫得直吸溜气。嘴里还催:‘吃!吃!面宽汤热,吃了肚里踏实!’”
“面得熥透才中,”老汤头筷子一挑,捞起一根面条看了看,“汤,得熬时辰,得耐烦。那孙子吃得额头冒汗,鼻尖通红……一碗面汤的热腾劲儿,能把整个寒夜的冷寂都驱散了。”
“好汤耐熬。”我不觉低声应和。
他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又落回雾气里:“是哩,老话在理。”慢悠悠添了句,“急啥咧?好汤好比日子,得熬。”捞起吸饱浓汤的宽面,入粗瓷大碗,泼一勺滚烫汤头,撒碧香菜末,再压上一块炖得酥烂油亮的羊肉。动作连贯,带着岁月的筋道。
粗瓷大碗端来,热气扑面。面宽汤浓,羊肉卧在面上泛光。挑起一筷,“哧溜”入口,烫得舌尖跳,却舍不得吐。面筋道,裹挟着咸鲜浓郁,齿间缠绵。汤更是厚重:羊肉脂香、骨汤醇厚,说不清的老汤底蕴,层层漾开,顺喉而下,直熨帖到寒夜里空荡的胃囊深处。暖得鼻头发酸。这滋味儿,稠厚如浆糊,粘住了流逝的年月,也粘住了那个老汉笨拙的爱意——原来味道真有脚,走出千里万里,钉在心头。
碗底空净,刮尽最后一点汤。放下碗,竟有些怔忡。老汤头指指桌上粗笨铁皮暖壶,哑声道:“水,自己倒。”
倒了半碗白开水,慢慢啜饮。滚水入胃,方才的浓稠滋味反被冲刷得更清亮了——它不止是眼前这碗面食!它是那个雪天老汉笨拙拉扯的面片,是风雪归人打通筋骨的热汤,是老汤头炉前数十年熬煮的沉静与耐性。一碗烩面,盛的正是被光阴揉捏拉扯后,悄然积淀于腑脏的滋味与暖意。
我和文友走出小店,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但胃里揣着沉甸甸的暖,像揣一小块红炭。蓦然明白,人一生的滋味,不过是胃里存下的几碗烟火温热罢了。何处无风雪?好在还有那样一盏灯,一锅汤,一个人,守着炉火,在漫长光阴里,为我们拉扯着这一碗宽厚滚烫的念想。风雨裹紧行人,胃中那团暖却顽强地弥漫开。
远处风雨迷蒙处,平安烩面铺像一粒倔强的星火,守在灰暗天地之间。我停步,心头一烫:那灶膛里跳跃的,何止是煤块?分明是光阴本身,日复一日煎熬着人生百味,熬得滚烫浓稠,终凝成碗里那口救赎般的温热。
灶火映着墙壁上的裂纹,亦深如岁月刻痕。老汤头衣裳下摆一个补丁,翘着角。
责任编辑:李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