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日,原阳县文物普查的老董与同伴踅至霸寨村南二里地,铲尖“噌”地撞上个硬物。俯下身去,他抠出半块绳纹陶片,旁边的那土堤,颜色与周遭迥然不同,土纹层理清晰,夯筑痕迹如掌纹般嵌入其中,竟有些倔强的意味。
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一级研究员郝本性匆匆赶来,抚摸着那古老的夯层,喃喃道:“这是活着的河志。”村子几许年岁,原来早早裹挟在这堤坝里了。
霸寨村,依偎福宁集镇北端,最初名曰伯州寨。当地口耳相传,“伯”与“霸”古音相近,故渐渐写成“霸”,硬气也便在音韵里扎了根。另有说法言其坐落在古黄河堤坝之上,唤作“坝寨”——一个村落名字的遗蜕痕迹,沉淀在苍茫的岁月深处。
村里老者向人指点村边残迹,目光仿佛穿透黄土:“黄河性子暴烈,改道泛滥如同家常便饭。它一走,这里的地便扭了模样。”故事里,他们祖辈未曾被惊涛骇浪吓退,倒是在黄泥滩上蹬紧脚窝子,凭骨头硬扛住了怒水侵袭。河堤的夯土里渗着汗水,夹着碎陶片,也夹着祖辈们与水和解的朴素意愿。
黄河的传说与村庄抵御外敌的往事,早已在村民唇齿间磨洗得发光。当年寨墙高筑,众人同心,夯歌连着号子砸进一层层黄土之中——寨墙既挡刀兵,更将人心熔铸得坚实如铁。传闻中,敌人终被击退,村庄恢复宁静。于是村寨愈发顽强起来,在岁月里,把传说变成脊梁,把骨气铸成了寨名。
坝寨村南偶然出土的堤坝,经郝先生首肯,引来考古队。他们动用现代仪器扫描,而后执铲有序掘开。层层严密夯土翻露出来,如同史书被层层翻开——河堤之下出土的陶片、石具,其形制古拙,最终经碳十四测定,竟为迄今全国所见最古老之黄河堤坝遗迹。
坝寨村所处,正是黄河故道的关键部位。自春秋到明清,大河于此屡屡泛滥改道,浊流所至,顷刻汪洋一片;河堤缩在岸边,宛如一道伤痕累累的脊梁,既默默追随河道的倔强脚步,也承纳着洪荒的冲刷与撕裂。彼时之民,竟以凡胎肉体抗衡无常天灾——土堤终究沉默地竖立,成为一部刻在泥土里的活史书,写着先民们与黄河共生亦共搏的倔强时光。
坝寨村古黄河堤静穆横卧千年,默默诉说着先民智慧凝聚而成的土石诗章。那些古老水利经验,悄然渗入今人的治国方略,复又化为福泽的江河。
多年后,黄河终于挥别坝寨村,一路南行,辗转竟迁驻原阳县的最南端。河走远了,念想却洇在土里,沉淀成村人骨血中深沉的一部分。
再访霸寨,是因为我血糖偏高,该村有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中医崔祥礼。进入霸寨村,只见水泥路坦荡铺展向每户门前,两旁绿树婆娑。村中新设现代化养猪场、花生加工厂,榨油机嗡嗡作响,花生油的浓香在空气里肆意流淌——那是生活的味道,浓稠而热烈。拜访老中医崔祥礼,因我善饮,把过脉后,我怯懦的问:“崔大夫,吃你中药,酒不戒可行?”崔大夫答:“真有瘾,你就喝飞天茅台它哥,喝不起了你自己就不喝了。”
走在霸寨村,不由人大发感慨,新日子固然喧腾,然而霸寨村古堤依旧在地底伸展;它早化为村人筋骨,默默撑着家家户户崭新的屋檐与希望。
古堤之下,拖拉机轰鸣着碾压过古河床。这钢铁巨兽的犁铧翻开土层深处,犁过那些深埋的陶片、先民的骨殖,也犁过村庄的昨日与今朝。它如此沉重地犁过泥土,又如此轻盈地犁过时间——新芽破土而出,它知晓自己脚下垫着层层叠叠的硬骨,那支撑着它们不断向上的,是黄河淤积的沃土,更是历经冲刷终不溃散的堤骨精神。
当月光爬上残存的寨墙,便化作白发老卒,不言不语守护着酣眠的村庄。夜风中,仿佛还能捕捉到那些远去夯歌的余韵,它们依然在缔造,在加固——加固着村寨的梦,也加固着堤骨撑起的一片永恒天幕。
村名里的铿锵,碑文里的沧桑,皆非虚言。堤骨沉默,它们才是大地真正的声音,是千载光阴最倔强的回响。
作者:薛宏新
责任编辑:李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