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才初上开山岛是在1986年,到2018年他因病猝逝在守岛人的岗上,他靠着因陋就简的条件坚守边防孤岛32年。《守岛人》的叙事覆盖主角一生的事业,时间跨度32年,对于电影剧作而言,处理这样漫长的时间线是很棘手的。编剧和导演出人意料地淡化了时间的痕迹:孤岛和守岛的人被孤悬于海上,也被孤悬于时间之外。
电影开场是王继才在岛上的第一个夏天,遇台风来袭。那是1986年,沿海县城里的“人民武装部”带着一目了然的时代痕迹。但是在仅有一座灯塔和边防哨所的孤岛上,年代感和空间感都是匮乏的。当王继才因为恐惧而在山洞中幻觉出现“狐仙”,边防重地仿佛是世外之地,时空感被抽离了。
王继才在开山岛上的32年,是外部世界剧变的32年。电影在台词中、在画面的细节里,不动声色地截取到深入日常生活的变化。王继才的渔民朋友承包了渔船,半天的收入抵得过公职人员半个月的工资。岛上昔日驻军军官的儿子,从迷恋霍元甲的穷孩子,成为经营武校的老板。普通人的穿着打扮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成片青蓝颜色的中山装,换成色彩五花八门的T恤和Polo衫,大棉袄换成剪裁合体的呢大衣。沿海小镇的市井陋巷,翻新成开阔敞亮的街道,私家车鱼贯而过。
但是汹涌的海水隔开了日新月异变化的世界和开山岛。岛上日升月落,潮起潮落,开春桃枝发芽,入冬狂风卷雪,年复一年是这样的光景。王继才和王仕花日复一日地升旗、巡岛,穿着三十年不变的民兵迷彩服。说不清是时间遗忘了他们,还是放过了他们。
电影里只有一次正面呈现王继才和岛外世界的正面交集。那是他的上司、县城人民武装部政委临终时,他顶风冒雨进城,见了老领导和好兄弟最后一面。从医院离开后,他被猝不及防地投入滚滚红尘,车水马龙在他身边呼啸而过,他的脸上霎时流露惊惶。这是一个让人心酸的片段。这个后来被评为“时代楷模”的汉子,其实长久地被割裂于时代之外。自他血气方刚登上开山岛的那一刻,他留在岛上,而时间停滞在他身上——电影里的孩子长大了,旁的角色老去了,唯独王继才数度沧桑,他猝然地死去,却没有老过。这个从惶惑和动摇走向坚定的信仰者,这个彻底的奉献者,孤独地存在于陆地之外,也在时间之外。
主演刘烨为了“王继才”这个角色,付出良多,在海岛上受日晒风吹,像真正的海岛民兵那样,皮肤皲裂黝黑,满身是蚊虫咬出的坑坑洼洼,脸上身上没一处皮肤是好的。最难得他以赤子的热情,演出了一种似乎与时代脱节的傻气和耿直,把无私演出感人至深的信服力。这种信服力在于,后来人即便无法在精神层面理解这个角色,但仍然会被强烈地触动。就像张一山扮演的受过王继才救命之恩的少年,曾在岛上短暂地陪伴过这位大哥,他很快离开,却感念至深,若干年后他在外面的世界飞黄腾达,在重访故地时说出:“我无法成为你,但我敬重你。”
这也是影片整体叙事的一个重要特色——剧作、视听和表演,每个环节注重的是对这个角色外部痕迹的刻画,不贸然向人物内部刺探,不解释、不妄议主角内在的精神世界。这个孤独又执著的人,一次次在人生选择的三岔口,为什么选择坚守,而非离开?在时代的语境里,在时代的滤镜下,旁观者对此也许有各自的理解和困惑。但是,看着王继才在布满岩石的小岛上踢正步、舞国旗,敏感的观众能体会到,在这些看似单纯、执拗、甚至傻气的行为背后,存在着一部剧情片所无法展开的复杂的精神光谱。
整部影片最意味深长的段落是王继才被评为时代楷模、成为“网红”后,人们蜂拥去探视这位“岛主”,或大或小的渡船远远环着孤岛,所有人向着海岛的方向敬礼致意。这是最热闹的时刻,也是最孤独的时刻,人们朝着一座精神堡垒致敬,却没有一个人能登陆并进入这座堡垒。(柳青)